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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遊蕩在倫敦的清晨是孤寂的,人煙稀少的街頭蘊著一股含蓄而矜持的古典氣息,層層白雪覆蓋下又有種被捂住口鼻的窒息感;人們在雪絨紛飛的白霧中久立,眼睫便會結上霜花,彼此看不清,或是迎面而來,或是擦肩而過—— 人際關係岌岌可危、飄搖欲墜,不是你訣別我,便是我疏遠你。哪怕在此留研許久,曉星塵仍是不習慣這般隨波逐流、無處安身的生活。 冬日八點的早課,他六點半就醒。洗漱和食早飯僅需半小時,餘下六十分鐘則被分為三等分,曉星塵通常會拿一等分的時間到海德公園裏喂鴿子,二等分才用來搭公交前往校區。 此時,還未有橙紅色的晨曦穿透迷霧、照亮冰冷的房屋;曉星塵不慣穿太多臃腫的衣服,寒氣貼著他的耳畔及後頸一蹭而過,待來到公園時,原本待機的大腦亦在朔風中俞漸清醒。 曉星塵在噴泉池前的空地蹲下,白鴿見他攤開掌心,不多時便一蹦一跳地聚攏過來啄食麵包屑。這個點的公園實在太安靜,唯有路邊不時響起汽車駛過的轟鳴聲才提醒曉星塵,一個忙碌的都市正悠悠轉醒。 ......嗒嚓、嗒嚓。 忽而,由遠到近傳來一陣鞋底摩擦沙石和雪的聲響,那人前進的步履聽上去似有些阻塞。曉星塵起初覺得對方也是和他般早起的路人,直至身旁的白鴿倏然撲棱起翅翼,一對黑色馬丁靴出現在他的視野裏:「......曉星塵?」 熟悉的語氣、中文名的稱呼,曉星塵就如同課上被教授點名的學生般猛然抬頭,猝不及防對上一張曾以為早已忘懷的故人面孔。他嘴唇微張,捧著麵包屑的手則不由合攏,沒東西吃的白鴿歪著頭等了一會兒,見曉星塵仍是沒動作,便不滿地啄起他的手背。 薛洋今日淩晨才著陸於希思羅機場,被經紀人無情地『押送』至旅館後,因時差而毫無睡意的他又選擇在清晨出來散步。誰曾想世界這麽大,孽緣那麽深——他竟在海德公園裏與前男友相遇了。 對方投向他的目光遊移不定,神情也充斥了尷尬。薛洋卻與之不同,他低首凝望著闊別已久的前任戀人,眼神波譎雲詭。 (二) 曉星塵雖然還僵持著投喂的姿勢,但心思已完全不在那群被喂得日益膨脹的鴿子身上了。 他血脈中每一個游離的分子都叫囂著要遠離這人,注意力渙散使他對疼痛的感知能力大幅下降,就連白皙的手背被鳥喙叼出好幾道紅痕都渾然不覺。 薛洋拋出一句問候後,便等著曉星塵回話,不料過了好一陣子,對方依舊無動於衷;終於在瞥見對方通紅的手背時,他故作淡定的模樣憋不住了:「你手不疼嗎?」 「不疼。」 兩人又陷入了一陣緘默,薛洋直愣愣地站在面前,曉星塵頭也不抬地半蹲著,誰也說不上誰更窘迫。須臾,曉星塵才補充似的問道:「來這裏巡演?」 他沒有忘記薛洋如今已是個炙手可熱的搖滾巨星,語調不鹹不淡,彷如普通的寒暄,又帶有一層隔閡。 「嗯,你......」 「——我在這裏讀研。」 薛洋抿了抿乾裂的嘴唇,想說的話被生生截住,如同胃酸倒流又重新咽回翻江倒海的胃般難受,咽喉有股灼燒的痛。 他們周身的空氣仿佛都凝華了,曉星塵伸出食指在地上的積雪輕輕劃下一道橫,麵包屑落灰似的掉到地上。 白鴿們不在乎,它們體會不出這個常來投喂它們的人今日情緒有何不同,只是紛紛不朝他的手心探頭了。 曉星塵盯著這群搗鼓腦袋宛若小雞啄米般的白鴿,幾秒後,他像是忍受不了——這樣心不在焉地對待鴿子,或者他和薛洋之間這種怪異的氛圍。 他乾脆將手中的麵包屑全部撒在地上,抖了抖手,站起身來。走出幾步,薛洋仍不依不饒地跟在他背後,朝他問:「你怎麽不喂了?」 「今天的安排比較滿,第一節必修課,我得走了。」曉星塵聲線平緩得沒有一絲起伏。 「真的嗎?」薛洋見他只願給自己一個背影,便慪氣地脫口而出,「是我在這裏,你才沒耐心了罷。」 曉星塵聞言蹙緊了眉,既不承認也沒反駁;時間一分一秒在沈默中流逝,同時帶走了薛洋所剩無幾的期望。 噴泉池裏的粼粼波光反射在花崗石砌的池壁上,璀璨耀眼。而曉星塵卻只從水面的波痕中看到自己支離破碎的神態。 他其實沒想過他們還會再相遇。世界那麽大,他遠在異國留學,而另一人也成為了名揚四海、萬眾矚目的巨星,他們已是陌路人,論重逢的可能性就猶若哈雷彗星的造訪...... 不過確實有段時間,他還沒走出『喪失』的五個階段,經常拿自己與對方作比較、自審:而今的他是不是變得更為堅強,在世道上更加冷酷?是不是時間回溯,再面對薛洋,就不會那樣心如刀絞了? 但是真正見到對方後,才發現一切竟都事與願違。他毫無長進,依然被動,行為也情緒化;甚至還有幾分這兩年裏被骨感現實打磨出的狼狽與滄桑。 他長歎一口氣,猶疑片刻,還是回過頭,放柔了語氣道:「不早了,這一帶的居民很快便會活躍起來,就算在國外,你現在也不是能隨意上街的遊客了。別讓你的經紀人和助理擔心,或給媒體們製造新聞,儘快回酒店罷。」 薛洋繃著臉一言不發。 曉星塵局促地閉上了嘴,回避著不敢去分辨對方的臉色。他猜不透現今的薛洋到底是何態度,難道是作為大明星卻被舊情人輕慢而感不悅? 對方不給回應,他也不強求;遲來的陽光終於穿透儼然屋舍,曉星塵向前邁出很大一步,從樹下的陰影走進冬日的暖陽裏,似乎這樣就能甩去身後的陰影。 可惜垂直照射於他們身上的又仿佛不是日光,而是懸於頭頂的一把巨大斧刀,無法安心,依舊吊膽。曉星塵既不敢抬頭,也不能回頭。 低垂的視線掃過地磚上的繁雜紋理,宛如某種古老邪異的圖騰,讓人盯久了便陷入扭曲混沌的世界,整個人站在地平面上卻彷彿下一秒要倒下來,陷進去。 空氣是冷銳的,多呼吸幾口就有種鼻腔被剖開的不適感。他從未感覺過倫敦的風雪有這麽大,滾滾而來的雪花將他裹挾,後背的冷意分不清是因附著在他衣物上的冰霜,還是源自那人。 曉星塵咬著嘴唇,俄頃,勾起一抹苦澀的笑。過往零碎而甜蜜的經歷,在他腦海中變得嘲諷不已;他們之間,怎就形同陌路了呢? 曾經,他還是聽薛洋說哪怕一句話都忍不住嘴角噙笑的人。 (三) 曉星塵本科時和薛洋就讀於同一所大學;他與薛洋相識的過程,倒有點冤家路窄的意味。 新生入學時,他加入了音樂社。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音樂只是喜好,平日裏更多是在畫室為專業而忙碌,故比起登臺獻唱,他更傾向做台下默默傾聽的那類社員。 過了迎新階段,社團內部的活動其實也只邀請一些活躍的、核心的社員參與。久而久之,曉星塵社團成員的身份更形如掛名。 金秋十月,他入圍了GDC設計大賽。初冬之時,終評揭曉,他的作品榮獲銀獎。校方將他的設計作品印成海報,貼在每個學生路過便能看到的校道公告欄上,於是每天都有不少人圍在那兒討論,他自己見了都頗感尷尬,巴不得繞路走。 後來某日,同系舍友忽然跟他說:「有個叫薛洋的同學說『你的作品很醜』來著。」 一般人聽了這種話,估計都難免火冒三丈,恨不能當面質問對方『你牛,你上評委席?』因為凡是搞設計的人都明白,GDC Award正從『全球華人最頂尖設計獎項』逐步邁向『全球最重要設計獎項之一』;獲獎者無論名次,皆非他人能小覷的人物,更別提曉星塵拿的是GDC銀獎。 然而,曉星塵只是一愣,旋即揚起一弧不甚在意的笑:「沒事,興許別人只是不喜我的風格罷了。獲獎不過順承了評審標準,又不代表每個人都認可。」 直到有一回,他好不容易抽暇去看社團排演的校慶節目,結果發現他們的副社長就名為『薛洋』—— 留著狼尾頭的青年肩挎低音貝斯在舞臺上肆意走動,彈弄琴弦時伴隨節奏甩動頭顱,露出耳廓釘上去的一大把誇張的金屬飾品。曉星塵此前從未見過這人,問了其他社員才知,原是他們深藏不露的副社長,只出席一些重要演出。 副社長休息的間隙就坐在觀眾席第一排,周遭偷偷打量他的目光熾熱得讓曉星塵一個局外人都能察覺到;顯然,青年也對那些刻意或無意經過自己身旁的人的小心思知而不言,但他懶得給予回應,於是待在座位上低垂著頭,無聲地把玩手機裏打打殺殺的遊戲。 青年的側臉在光影襯托下顯得棱角分明、似雕刻般精細,曉星塵因好奇而多瞄了幾眼,腦海卻不禁浮現起對方在舞臺上張揚的模樣。青年不笑時看上去很酷,笑起來痞中又帶點乖,獨特的是那對尖巧的虎牙。 不料走神之際,社幹們在討論合唱團該如何湊齊最後一人。目前能上場的人已經站在舞臺中央了,而前排圍觀的大夥,誰都不願成為那個幸運兒,紛紛擺手搖頭;唯獨曉星塵還不明所以,呆坐著一動不動。 臺上領唱的女孩放眼一望,曉星塵在一群人中最出挑,便指明他,朗聲道:「這位同學,要來試試三聲部嗎?」 「啊?」這一問,使禮堂中眾多目光皆轉移至他身上,就連青年也從手機螢幕前抬起頭,往後座一瞥,視線落在曉星塵溢出驚惶的臉上。 「不、不好意思,方才沒留意大家在商量合唱人選......我只是一介聽眾,不參與的。」 「是麽。你難道不是我們社團的人?」出人意料的是,從不摻和這類事宜的副社長竟然發話了,青年眼瞼半闔,撐著下頦,攜幾分戲謔道,「報上你的名來。」 曉星塵沒有社交恐懼症,也並非甚麽社交恐怖分子;被那麽多人盯著,是個正常人都會不自在,但副社長既然如此問了,他沒法避而不答,遂回應:「是社員沒錯......一個無名小卒,不唱歌是為了大家的耳根清靜而著想......學平面設計的,姓名曉星塵。」 話音剛落,禮堂人聲便嘈雜了起來——曉星塵素來低調,不慣拋頭露面,除了美院生有較多人認識他,更多的人是對這個曾出現在校道公告欄上的名字有所印象,依稀記得他是當初入學不久就拿下華人頂尖設計獎項的實力新生。 而副社長的神情則頓時風雲變幻,持續幾秒後,青年又倏地揚起一個充滿興味的笑容:「哦?我叫薛洋。」 接著輪到曉星塵愣住了。 他既有些無奈又覺得好笑地扶住了額頭,沒感到冒犯,反而認為這個笑起來有兩顆虎牙的少年有些俏皮;故此,曉星塵抿起一絲笑意,頷首道:「久仰大名。」 他們間的緣分起於薛洋結束排演後,來到他面前,說的第三句話:「我們做一分鐘的朋友唄。」 與《阿飛正傳》中旭仔的開場白如出一轍。 彼時,薛洋望向他的眼神漫溢著炙熱難息的情意,宛似永不西垂的夕陽;這就是曉星塵心中最初的湧動,自伊始起便不復清醒,癮若酒徒。假使時間沙漏能夠倒轉,他寧願流沙就止在此刻。 跨專業選修影視編導課時,講師曾為他們放映過這部由王家衛執導的經典港影。他猶記得電影進行到1/3時,旭仔慵懶而頹唐地躺在床上吞雲吐霧,那段耳熟能詳的獨白響於耳畔:「我聽人說過,這個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僅能一直飛啊飛啊,飛至累時便於風中憩息......這種鳥一生只許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永眠之際。」 卻不曾想,薛洋亦會像這影片中的無腳鳥般不為他所停駐。 他們發展成戀人的步驟和其他人沒多大不同。以朋友名義藉口一起泡圖書館——曉星塵伏案查資料解決講師佈置下來的關於『色彩視錯覺在平面設計中的研究』論文,薛洋則在對面座位上專心致志打手遊,不時乏味了就趴桌打個盹。 曖昧期間——故作醉態倚靠在他肩上,酒滯留在青年的雙唇,龍舌蘭醉人的氣息繚繞於談吐之中。趁著夜色濃稠,薛洋在禁煙的校區裏悄然掏出一根倒置於煙盒內、標了記號的煙,遞在曉星塵嘴邊,朝他微微揚起下頦,眨了眨眼:「想試麽?」 曉星塵垂眸一瞥,他知悉眼前人並非甚麽好青年,卻難以抗拒,任由對方摟著自己,放縱那只手的力度愈來愈緊;他闔了眼,低頭去叼那根煙嘴,不料薛洋在最後關頭把手一收,曉星塵沒碰上煙,反而吻上了青年。 捅破窗戶紙後——薛洋以其橫行無忌、摧城掠地般的激情吸引著曉星塵;在他課程擠滿的午後,薛洋僅需貼著他的耳畔沈聲絮語:「來聽我的『演唱會』。」曉星塵便會病入膏肓般跟隨青年偷偷翹課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全神貫注地聽對方在蔭蔽下彈奏吉他低吟淺唱。 薛洋精通樂理,擅長譜曲,但從不在外人面前彈唱,以往盡是翻唱。他曾一度認真地凝視著曉星塵,說:「我寫的歌只唱給你聽。」沒有贅餘的一句情話,卻輕易地令曉星塵心跳加速了。 在遇到薛洋之前,曉星塵和每一個人交際,或許都會笑著說這是緣分——也就點到為止了。你若離去他也不會挽留,頗有一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覺。 可他墜入了薛洋的陷阱。 將他捲入湧動的激情隨時會奪走自身的性命,朝著突然照射進罅隙的灼目烈日尖聲喊叫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