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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龙骨与王座(中)

    经过那晚,狄维恩察觉到了一个微妙的事情。龙告诉他的或许是一个非常伟大的预言,但是相比起那个预言,有什么更加的令人震撼——可他说不上来。就好像有一种东西顺着身体爬了上来,让他恐惧,让他退缩,让他动摇信念。

    他看不透王的用意,如果只是龙看到的预言,那大抵和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预言是稀缺的东西,稀缺得和伊冯差不多。

    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预言只有两条,一条指向的是滔天的洪水,魔法学士们认为,这条预言指向的是划分时代的起潮期。预言是一定会实现的,但是二选一的选择题就很难以理解了,什么是男人和龙骨,什么是鲜血和王座?后者似乎好理解一些,任何王座上终将迎来君王,有无数尸山血海为他铺路,成为战绩上最沉重的装饰,谱写王的凯歌。只有在万军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人,才有资格坐上王座。

    那么前一个又是什么?

    男人和龙,男人杀了龙?男人取代了龙?龙骨又是谁的?可是这个世界上只剩一条真龙了,还有谁能杀得死它?

    狄维恩烦躁地挠了挠头。他不喜欢动脑,因为动脑很累。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人这么说过他——明明是很聪明的孩子,就是不愿意读书。

    他躺在甲板上,枕着手臂,无处发泄的忧思被呼唤声打断了。

    小女孩扑了过来,坐在他身边,低头看他,“你在干嘛呢?我有问题。”

    浅金色的头发在日光的照耀下有些太刺眼了,狄维恩眯起眼睛,懒洋洋地拨开她,“什么问题?”

    “你昨天给我讲的那些魔法里面,为什么没有光魔法?”

    她还记得恩多尔就是光祭司。

    “哦,光魔法啊,它不属于正统的元素魔法,但是使用方式和元素魔法基本一样。”他打了个哈欠,“还有很多呢,有金属魔法,治愈魔法,分解魔法,等等各种各样魔法。虽然分解魔法可以看做是空间魔法的一种吧,你可以当做是一个分支。说起来,应该先教你风魔法吧,这个应该更管用吧,免得你摔胳膊断腿了……”

    “学会风魔法就能飞了吗?”伊冯惊喜地尖叫。

    “不好cao控。风魔法的优点是泛用性广,缺点是精准度不够。”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你可以用风魔法滞空,但是想精准地用风魔法从平地上飞起来,不是个容易的事情,魔法师们更习惯用风魔法辅助攻击。”

    “那瞬移可以飞起来吗?”

    “能滞空。”

    伊冯忽然压低声音,很小声地说:“你之后能不能教我瞬移?”

    狄维恩挑了挑眉,小女孩趴在他的手臂上,半张脸藏在手背后,看上去就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会为了讨要好吃的扒住人的裤腿……想到这里,狄维恩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学完风魔法就教。”

    当伊冯能成功把自己从一座岛瞬移到另一座岛上时,木桶上已经刻下了五十个十字型标记,每个标记代表日升月落往复两次,狄维恩告诉她这是奥芬多恩魔法师用的一种计时法。

    伊冯开始习惯周围都是水,她每天迎着清晨冰凉的海浪越游越远,她一直渴望的大海,每天睁眼就能看见,大海带给她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她在这里练了上千次魔法。用狄维恩的话来说,在海上练魔法你摔死自己的可能性会更小一些,所以要抓紧这个机会啊。

    龙有时会留在船上,但大多时候它会飞走。伊冯每次问它要去哪里的时候,它都不回答,久而久之她也懒得问了,反正不管去哪儿,夜幕降临时它都一定会飞回来。

    当它留在这里的时候,它会看着狄维恩教她魔法,然后趴在船上一整天都懒得动一下。碰到狄维恩教不清楚的魔法,它就会屈尊降贵,亲自教导伊冯。随着时间推移,伊冯渐渐发现,同样的咒文如果她听不清狄维恩念的,那她大概率能听清龙念出来的。

    这一百天里,她先后见到了两次其他人类的船队,一支属于绿石最大的国家卡神托,一支属于绿石的沿海自由城邦。或许是人鱼首领提前告诉了龙,龙又告诉了狄维恩,人类来的那几天里她都没有下船。狄维恩把船停在一个岛后面,然后施展了一个镜像魔法,这样外面的人就看不到他们的船了,只能看到海浪和岛上茂密的植株。伊冯缠了他很久要学,结果狄维恩告诉她这个魔法是龙的,他不会。

    某一天,他突然给了她一把刀。那把刀对于伊冯来说太沉了,她只能勉力举起,却不能cao控它。可它的刀身还没有狄维恩的手臂长。刀在他手里轻巧得就像一根细树枝,他把玩那把刀的时候就像在玩短刀,他可以用很漂亮的方式挥动那把刀,耍杂一般。他甚至可以反手握刀。

    伊冯举不起来,他就丢下一句,动脑,想办法。

    小女孩细瘦的胳膊上没有足够的肌rou,她试着用风魔法辅助,但是很难。刀在手里不只是端着,要挥,要劈,要砍,她所学的风魔法还不能一直服帖地帮她托着刀。

    解决问题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把风魔法练到细致入微的地步,要么锻炼身体。

    这是伊冯遇到的最大的挫折,一直以来她学魔法学得太顺利了,即便是学到空间移动的时候,她也只是卡了三天。海水和风在她手里异常温顺乖巧,她要它们变什么,它们就会立刻服从命令,但刀不是。

    魔法是活的,刀却是死的,它笨重,蛮横,不听指挥。

    伊冯气急败坏。她冲过去找狄维恩,她不想要这把刀了。

    彼时狄维恩正倒挂在桅杆的横木上。她在下面喊了几声,狄维恩无动于衷,似乎压根没听到她的声音。伊冯来了脾气,把刀扔在甲板上,顺着杆子爬了上去,像一只猫轻盈地跳上横木。她很灵活,虽然狄维恩说风魔法就可以完成这些动作了,但是相比之下,她觉得和空间魔法结合起来,事情就变得更容易了。只要在风里加上一个小小的空间扩张,脚上每一次借力,风就可以把她往上送得更高,让她更有弹跳力。

    她抗议:“我不能换一把短一点、轻一点的刀吗?”

    狄维恩闭着眼睛晒太阳,他挂在横木上晃来晃去,大腿肌rou夸张地隆起。

    “不可以,那是王给你的礼物。礼物一旦收下,再退回去是很不礼貌的,小朋友。”

    伊冯惊呆了,“礼物?”

    “是啊,小朋友每长大一岁,都应该收到她的礼物。”

    他终于睁开眼,从倒挂的姿势直起身。他坐在横木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抛给伊冯。

    狄维恩跳了下去,他落地的时候稳又轻,仿佛是一只猫从高空跳下来,脚下的声音完全不像是这个体重的人落地。他弯下腰,从甲板上捡起那把刀。他一手握着刀柄,另一手掌心托着刀身,在日光下仔细地打量这把刀。

    他看着刀的眼神完全不同了。

    伊冯也跳了下来。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盒子里面放着洒满糖粉的软糖,散发出甜丝丝的气息。

    “这是什么?”

    “糖,小朋友不都喜欢吃甜的吗?”

    狄维恩捡起刀鞘,把刀收回刀鞘,他注视刀的目光肃杀而冰冷,就像握住剑盾的骑士,当目光落在伊冯身上时,冰雪忽然融化了。

    “这是王从远东带回来的,那边的人很擅长铸刀,更擅长用刀。这把刀很适合女性,只是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再大一点,一定能把它用得很好。”

    他把刀抛给伊冯,伊冯连忙接住那把沉甸甸的礼物。她怀里抱着别人赠送的刀和糖,脸上流露出不知所措,仿佛是第一次收到礼物似的。

    “生日快乐,伊冯。”狄维恩笑道。

    晚上吃的也很丰盛,今天多了一个白色的蛋糕。

    伊冯认出来了,这个蛋糕出自阿米特隆最受欢迎的甜点店。斯沃德家的孩子每年过生日,都可以获得一个这样的蛋糕,这么多年来,她吃到过几次蛋糕,但那都是别人的生日蛋糕,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斯沃德家也不知道,所以这事儿一直没有轮到她。

    狄维恩大声地给她唱歌,拍着手打节拍,他跑调跑得很厉害,但伊冯还是很激动。其实她并不喜欢这么甜的蛋糕,但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蛋糕。

    她问龙:“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我都不知道。”

    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了,龙也知道她想明白了。

    他们很久没有谈到魔法以外的话题了,她眨了眨眼睛,努力忍住流泪的冲动,可她憋不住,眼泪流下来,她哽咽着说:“谢谢你们,我……我很喜欢这个蛋糕,还有我的礼物。”

    没有蛋糕的专属烛光,但火光和月光也够了。狄维恩说:“以后每一年都会有的。”

    晚上躺在床上,伊冯难得没有沾床就睡,或许是太兴奋了,即使困意和疲倦席卷了身体,但她依旧不想这么早就睡。

    而且,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龙在睡前聊天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天一年只有一次,龙难得有耐心应付她千奇百怪的问题。

    “你今天去哪儿了?”

    “渡口。”

    “是绿精灵的渡口吗?为什么要去那里?”

    “是的,绿精灵有新的国王继任了,他们希望我能出席新王的加冕仪式。”

    “好吧。远东是哪里?好玩吗?”

    “远东在另一片大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人鱼海?我有点腻了。”

    “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走。”

    “那不行,我还没有和人鱼道别呢。他们其实挺友善的呀,也会教我一些水魔法。”

    “那是因为他们惧怕你的力量。”

    伊冯忽然问:“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mama没有被烧死?她不是不会魔法吗?她为什么活下来了?”

    龙沉默下来。这个问题无法用现有的知识解释,它也不知道答案。这个世界上的知识其实并非无穷无尽,只要看得够多、活得够久,万物运转奥秘其义自见。没有什么是龙不知道的,但是现在,它有了很多很多的“不知道”。

    为什么伊冯会龙焰?为什么小朋友好奇心这么旺盛?为什么她收到生日礼物还会哭?

    为什么露西亚没有被烧死?为什么她愿意为她不爱的男人生下孩子?

    不知道,都不知道。或许这些问题都已经有了答案,但是它无法理解。原来有很多事情不像魔法一样,它们没有严格的运转方式,没有明确的逻辑,没有合理的解释,但依然可以存在。

    黑暗中,小朋友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它,正如她每一次望向它那样。她还在等一个答案。

    龙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告诉她:“我不知道,伊冯。或许这就是奇迹。”

    伊冯看着它许久,她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扑上去抱住了它的脖子。

    她抱得很用力,那些龙鳞变小之后并没有变柔软,割痛了伊冯的手臂,但她不愿意放开双手。龙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太亲近了,但它还是在不伤害到她的前提下,尽可能用力地用脖子缠紧了她。

    她看上去不难过,大概不是寻求安慰。拥抱表达的感情有很多,很复杂,但在人类之间属于善意的举动,所以龙没有甩开她。或许它也已经习惯了和伊冯靠近,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它都会卧在伊冯身边,她要么睡在它的龙翼下,要么靠着它的脖子。

    它想,或许现在它做的,和露西亚也差不多了吧。

    伊冯的烦恼都集中在时不时毫无进展的空间魔法上,她意识到,这过去的三个月,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练空间魔法。空间魔法的确很难,要学会的确很简单,但是要在同一个魔法上有突破、有进展,难度就拔高到另一个层次了。

    除此之外,伊冯发现了一个事情:狄维恩尤其喜欢空间魔法。

    当她问起这件事时,狄维恩坦然承认了。

    “你猜对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魔法。”

    他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又非常有趣,伊冯忍不住笑了。

    “为什么?”

    “因为……”狄维恩顿了顿,“因为人类不会飞,但是我很喜欢飞起来的感受。空间魔法和风魔法能带给我这种体验,所以我喜欢它们。你呢?”

    伊冯摇头,“我不知道,大概都挺喜欢的。”

    她的确没有想过。在她眼里,魔法都是一样的,每一个魔法她都喜欢。或许在学会不同的魔法时,它们带给她的喜悦所持续的时间不一样,有些变形的小魔法太过简单,甚至有些乏味;像空间移动这样的魔法格外刺激,能让她欢呼好久,但她从未分割地看待它们。

    “不过我也喜欢飞起来的感觉。”伊冯表示赞成,“空间魔法和风魔法只能让我飘起来一下,坐在龙背上可以飞得更久。”

    那时候,她会更接近天,更接近云。

    狄维恩被逗乐了,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上龙背,你是第一个坐在它身上的人类。”

    王对你真的很好——这句话被他咽进了肚子。他不想讲太多,在他心里黑龙还是那个在咆哮和雷雨中降临的君王,用极端残忍的酷刑处罚每一位同族,滥杀无辜绝对不会成为它行事风范的底线。或许伊冯应该见识一下龙真正的样子,龙可不是什么温情的动物,它们是捉摸不透的生物,人类可以和它们对话、交流,却无法真正理解它们的行为。

    他想了很多,可什么也没说出来。了解这些真相对于一个刚过生日的小女孩来说,还是为时尚早,以后再说也不迟。

    狄维恩拍了拍她的脑袋,说:“好啦,我得离开一下,马上就回来。”

    伊冯愣住了,“你要离开?”

    狄维恩站了起来,弹了弹身上的沙子。他极目远眺,目光投向大海看不见的彼岸,伊冯顺着他眺望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日复一日的浪潮,她已经看倦了。

    狄维恩离开的时候似乎有些忧虑,但他什么都没说,伊冯猜他大概是不想吓到她,所以才保持沉默。

    换做以前,她一定会躲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缩在角落里或者被子下,等外面的事端结束了再出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没什么好怕的,等她再长高一些,搞定了那把刀,她就更有底气了。

    伊冯躺在甲板上,学着狄维恩的样子晒太阳。不只是狄维恩,龙也很喜欢晒太阳,他们俩总是一个趴在船头,一个躺在船尾,半天过去一个人都不说话。船身飘大海中央,乘着波浪悠悠摇晃,等伊冯昏昏欲睡的时候,狄维恩就会跳起来,大声赶走她的瞌睡,问今天咱们吃啥。

    晒太阳的确很舒服,今天是个有点多云的晴天,日光并不刺眼,所以即使没有帽子盖着脸,也很舒服。伊冯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享受这几个月以来难得的独处时间。

    忽然一道细微的声音钻入她的耳朵,她已经学会风魔法了,对声音的捕捉能力大幅增高,她猜测,大概是有一只人鱼在船的附近浮出了水面,要么是上岸晒太阳,要么就只是浮上来随便看看。人鱼也是喜欢晒太阳的生物。但是这只浮出水面的人鱼却在朝着船的方向靠近,它没有游走,也没有避开船,径直朝着船的方向来了。

    伊冯坐了起来。

    人鱼游得很慢,似乎怀着某种畏惧,它在畏惧这艘船,但依旧在靠近。

    它是带着目的来的。

    想到这里,伊冯一把抓起身边的刀。她冲到船舷旁边往下看,当她看清水里的生物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忍不住去寻找狄维恩的身影,但是狄维恩已经消失了。他明明刚从船上离开,但海面上已经失去了他的影子。

    狄维恩很快就折返了。

    可他实在太震撼了,离开伊冯之前,他非常挣扎,潜意识告诉他有什么不对,那艘船本不应该从这片海域驶过。他的震撼程度就好比他突然被mama叫醒,说你该起床去学院了,这一千多年都是在做梦,他居然可以做一千年的梦,梦醒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空气没有扭曲的痕迹,没有魔法,那是真的船,一艘漆红的船正驶向大陆,它的船帆上有巨大的黑色图腾,黑龙盘绕在三角的塔顶上。

    他对自己说,就看一眼。

    他追了过去,却追不上,好像陷入了望山跑死马的困境中。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视觉困境,但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不对,船没有那么大,大到能带来这种错觉。

    一旦他有了这个想法,他就知道困住他的是什么了,立刻掉头往回。

    他回去的路上看到了那艘船,船还停在原处,在视野里小得像指甲盖,但是他回得太迟了,敏锐的视力已经把船上发生的一切都捕捉了下来。一条浑身披血的白色的人鱼从船上翻了下来,锋利的前爪里还拖着一个血淋淋的、残破的躯干,尸体被啃噬得只剩一条手臂和一条腿,金色的头发和纤细的手腕一起垂了下来。

    空气和心跳一并凝固了。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他听到了声音,那大概是心破碎了。

    狄维恩失控地大吼起来:“不——不!不!”

    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在考试里拿了几门满分就以为自己对魔法了如指掌,得意洋洋地自命天才,享受周围人的追捧,可实际上那几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什么都改变不了。

    考试成绩不能用来讲道理,红龙的魔法撕碎了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人在意考试成绩。

    极端的愤怒和恐惧点燃了沉睡的龙血,那些金色的液体开始沸腾,就像是藏在身体里的魔鬼复苏了,扭转了人类躯体,也撕碎了他的理智。狄维恩的双眼也变成了熔炼的金色,人类的瞳孔已经彻底变成了黑龙的剑瞳。

    他飞扑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白人鱼带着伊冯的尸体跳入大海中。他摊开右手,五指扣合,看不见的划分线构出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同一时间,蕴藏在灵魂里的魔力暴涨,飞流般四散,只要他握紧右手,就可以瞬间压爆空间里的所有东西。

    忽然他的视野抽动了一下,整个世界变成了画布。在画布上,白人鱼已经消失在海水里,只有血液慢慢染红了它入水的地方。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一股巨大的力量缠住了他的小腿,把他从天上狠狠拽了下来。

    他的后背撞上硬物,巨大的冲击力对强化后的rou体无法造成任何伤害,但足以把他从幻境里拽出来。

    视线被汗水或是泪水模糊了,他看到了黑龙的身影,一时间他又分不清了——他现在到底在时间线上的哪一个驻足点?

    他的意识被旋涡吞没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mama,是爸爸,还是哥哥……他曾经的名字,那个被他遗忘的名字。

    他猛地坐了起来。

    船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海浪声像精灵低语,海鸟哗然飞离。

    幻境被打破了,但是留给他的情绪没有消失。那种突然爆炸的痛苦和无助感令他窒息,他缓缓捂住自己的脸,粗重的呼吸喷洒在掌心。原来这个臭脸小女孩已经在他心中占据了这么重要的地位吗?又或者是,他太害怕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伊冯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瞎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黑的地方,周围一点光线都没有,几乎是一个密闭的环境,过了很久眼睛都无法适应。

    她摸了摸身体躺过的地方,是潮湿的石面,可以活动的空间不大,一个很小的平台。风从下面很远的地方灌进来,说明她现在在一个相对位置很高的地方,大概是什么塔或者石柱的顶部。在人鱼海呆了三个月,让她对水格外熟悉,她很快就意识到,四周的下面是水,水里还有活物。

    她不敢站起来,一旦意识到自己在高处,周围还没有围栏,人很难保持平衡。

    她轻声念了一句咒文。

    “Fors Lehin”

    她要借光。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居然有足够残余的光元素,她一下子就点亮了一小簇光。

    几乎是同时,水下的活物开始躁动了,声响越来越大,它们听上去有十只——不止,或许有几十只,高处这道微弱的光线让它们聚集起来。伊冯立刻就明白了,下面的动物驱光。

    她把手中那一簇聚集的光抛了出去,聚集的光一脱离她的手,立刻就散开了,就像巨木林里的维拓。它们一边下降一边消失,只有一点飘到了水面上,借着那一点残光,她看清了下面的环境,以及那些驱光而来的生物。

    她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慢慢缩回石柱中央。

    当恐惧到达顶端的时候,人反而没有办法尖叫了。

    无数条黑色的海蛇追着消失的光点潜了下去。它们和狄维恩说的一模一样,漆黑丑陋的脑袋上没有长眼睛,枯瘦如柴的上身,比人鱼更粗壮的鱼尾,和脑袋一样长的利爪,还有锋利到可以咬穿钢铁的牙齿。如果她跳下去,大概瞬间就会被海蛇们撕成碎片。

    她静静地坐了很久,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下面显然是连通着外界的,因为下方的风元素比上面的更多,流通得也更快。她试着慢慢站了起来,又借取了一次光,这一次她借得更多,终于能看清上面的情形了。石柱的周围依旧是石牢,她大概在一个立在大海中的高塔里,塔里只有一根石柱高于海面,她就像被一个巨大的罩子罩了起来。凭她的身高远远不能摸到塔顶,塔内的空间非常小,如果贸然从内部展开空间,破坏石塔,她大概率会被碎石砸中摔下去。

    破碎的光再一次引来了海蛇,光线让它们躁动起来,它们开始依次撞击石柱,用粗壮的鱼尾抽打底部。所幸的是石柱足够粗,海蛇躁动了一会儿,发现凭它们的力量撞不倒这根柱子,又潜了下去,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没有办法了,往上和往下都是死路。

    伊冯坐了下来,用力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她在脑海里极力搜刮着自己学过的魔法,但是大脑不听使唤,它空空如也,除了恐惧还是恐惧,恐惧挤满了她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压得她呼吸困难。她想哭,但是狄维恩说声音会引起海蛇的注意。它们没有视觉,所以非常依赖听觉。任何声响都逃不过它们的耳朵,它们用绝佳的听力来定位猎物的位置,然后等待一个一击必中的时机。

    想想别的,她劝说自己,想点好的。

    狄维恩大概已经发现她不见了,那他会立刻想办法告知龙,他们就会一起来救她。

    只要他们来了,事情就都能解决了,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吓人的地方了。

    伊冯猜得大差不差,她的确在一座石塔里,只是这座塔不会建在大海中间。海洋是人鱼的主场,人鱼不需要建塔,人类才会建塔。

    这座石塔被建在一个距离大陆很近的小岛上,来这座岛工作的人只有两种,要么是卡神托的罪犯,要么是火焰谷派遣的学者。这座岛归属于卡神托管辖,他们和火焰谷的魔法师学者合作,在岛上建造了一个巨大的实验室。

    既然是实验室,那就有观察员和实验对象。很凑巧,罪犯和学者正好可以满足这两种对立的身份。学者们可以在罪犯身上尽情地做各种实验,他们的生命从此就握在魔法师的手上,卡神托提供了绝佳的地理位置和实验环境,每年实验岛的维护和翻新还有额外的拨款,卡神托王室唯一的要求就是与火焰谷共享实验成果。也难怪圣梅西亚会急着找“失语者”追查伊冯了,其他人类对魔法的领悟日益见长,而圣梅西亚的国民还仗着天然的地理优势,靠着南北贸易获取的巨额财富,还有龙的庇护,没心没肺地过日子。

    此时此刻,被埃伯尔·梅西亚重金聘请的魔法师,“失语者”雷温莱斯,也在这座小岛上。虽然他有控制这个实验岛的权限,但他平时不会轻易来这座岛。如果不是他的学生传来捷报,他是不会抽空来到这里的。但事实上,他刚登岛没过多久,就有人强行闯了进来。

    这座岛的外围有魔法触媒撑开的空间屏障,异常牢固,外界无法轻易发现这里,但是在侵入者面前,强大的空间屏障就像一张纸,一戳就破。

    敏锐的老魔法师立刻下达命令,让所有学者尽可能多带研究成果,然后尽快离岛。

    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气焰猖狂,他不敲门也不翻墙,直接用魔法把大门打了个稀巴烂,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岛上工作的罪犯终于被允许拿起武器,他们举着剑冲向那个男人,但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空气墙弹开了,无论他们扑上来多少次,都不能近他的身。

    入侵者还十分嚣张叹了口气,用非常惋惜的口吻说:“你们这些不会魔法的就不要冲上来了,浪费彼此的时间。”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火焰迎头射了过来。那些火就像战场上的箭雨,一轮接一轮,密密麻麻,声势浩大地从天而降,刺破了黑夜。闯入者轻轻念了一句咒文,一瞬间,靠近闯入者的火焰之箭纷纷消失了,它们无声无息地熄灭,就像是被看不见的东西吞噬了,反倒是避开了的火焰落在地上,继续燃烧。

    雷温莱斯手握枯木魔杖,站在火焰外面,打量着这个入侵者。

    男人身形高大,破破烂烂的外袍罩着里面陈旧的衣物,这样子属实有些落魄,看上去就像一个在庄田里连续工作了一个月的农民。两边的袖子被挽了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右手正握着一把短刀,在夜晚的火光下实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男人的气势却相当不友善。其实他的身体看上去并不是那么魁梧粗壮,甚至比不上那些人类骑士。但他的身体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就好像有一道黑影站在他身后,可以让他的气势成百倍地翻涨。

    狄维恩也在打量着“失语者”。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迈的魔法师了,实际上,他已经追踪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雷温莱斯已经是一个瘦高的老头了,但他手里的魔杖比他本人还高,接近两米。魔杖看上去就像是烧枯的树枝,但那不是普通的树枝,或者说,那根本不是树枝……狄维恩握紧手中的刀柄,他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熟悉得让他有点惊疑。这个人类魔法师不是靠着年龄和混资历来赢取尊重的,他非常清楚有人在追踪自己,一次次躲了过去。

    双方僵持,狄维恩先开口了。

    “学得不错。”他夸赞了自己的对手,“人类当中,你的火焰是我见过最接近‘龙焰’的。”

    老魔法师回敬他,“阁下谬赞了。”

    他行了个风度翩翩的礼,忽略那一身陈旧的魔法长袍,他的仪态看上去就像穿着华服的老年贵族。

    “能认出龙焰的人可不多。我知道你——传闻中神降之黑龙的代理人,你在闻风港战役中威风凛凛,大开杀戒。你有王赐予的龙血和魔力。可你为什么没有藏好你的底牌?你的龙瞳暴露了。”

    狄维恩面无表情。他当然知道,他身体里的血液早就被龙血清洗过了,如果割掉他的脖子,喷出来的血液只会是金红色的。他早就不是人了,人类活不了一千多年,是他身体里的龙血给予他漫长的寿命,赋予他强大的魔力。平时他看上去和人类并没有区别,用魔法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来到这里之前,他愤怒了。

    幻觉魔法只是个无趣的把戏,但是有一刻,他的底线被一脚踩穿了。情绪失控会点燃体内里沉睡的龙血,点燃他的眼睛。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了。而龙的愤怒一旦被激起,就不会轻易平复下去。

    心里蕴藏了极致的暴怒和破坏欲,但他面上还能一直挂着温和的微笑,在开打前夸赞一句自己的对手。

    “既然看到了,要不要顺带试一试龙血的力量?”他掂了掂手里的短刀,微微躬身,“试试我多久后可以割掉你的胡子?”

    雷温莱斯沉默了。

    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个“黑龙的代理人”动手。

    原因无非有两个。第一,如果在这里硬碰硬,他不可能占上风。他能看出来,代理人很擅长空间魔法,而且本人看上去相当精悍,是格斗和刀术的高手,如果被近身,他在贴身rou搏里没有任何把握。

    但更重要的是另一个原因……他带走伊冯也是想确认她身边那头龙的身份。伊冯前脚上岛,后脚黑龙王的代理人就杀上门了。能命令神降之黑龙的代理人的,无非是黑龙本身。在所有猜测中,这是最糟糕最糟糕最糟糕的一个结果。

    黑色的龙有很多,黑色在次生种里并不是少见的颜色,但是真龙里只有一位黑龙,那是最后一位真龙——神降之黑龙!埃伯尔·梅西亚竟然有幸与神降之黑龙做交易,这个无知的人类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激动得昏厥过去?

    如果说,先前雷温莱斯出面只是为了拖住入侵者,为门徒转移那个小女孩争取更多的时间,那么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勇气。黑龙王不会允许任何人带走自己的宠物。

    但如果一定要打……他举起法杖,沉声道:“那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狄维恩的笑容消失了,他给足了面子,但是雷温莱斯的愚昧和狂妄让他失去了耐心。

    手里的短刀被抛了起来,刀落下之前,狄维恩就已经从原地跃了出去,他就像捕猎的猎豹,变成了一道黑影,消失在黑夜里。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从天而降,手中反握的刀正对着雷温莱斯的额头,他眼中的金色光芒大盛,龙瞳闪烁时留下诡异的轨迹。他要一击致命。

    一团巨大的火焰从正面扑了上来,彻底将狄维恩吞没,把整个人包裹在红色的火团里。人类魔法师的火焰相当高仿,它有着可以媲美真正“龙焰”的燃烧力,恐怖的高温甚至可以压制魔力流动。

    狄维恩被甩了出去——他把自己甩了出去,从火焰中脱身而出。巨大的火焰正面追击,它很快就再度扑上狄维恩,当面迎来。

    拉开的距离几乎是瞬间就被追上了,但狄维恩拉开距离不是为了逃跑,也不是吟咒。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不可能对着高温吸气吐气,念出咒文,不然火焰会顺着空气窜入他的体内,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点燃。他争取的距离只是为了脱出火焰的压制范围,让另一道咒文能有生效的空间。

    Xoros Beveg

    空间移动。

    他没有用空间展开,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在真正的龙焰的面前,空间展开是无法隔绝龙焰的,不管有没有可燃物,龙焰都可以把所有东西点燃,它甚至可以点燃整个被创造出来的空间。

    岛上太黑了,贸然空间移动是非常危险的,但是接着火焰的光亮和刚刚瞬间的接触,他掌握了失语者身边的环境。

    狄维恩还记得,很多年之前有一位老师说过,在用空间魔法时,进入一个新环境就是像是新翻开一本书,当你可以在这个空间里自由地使用魔法时,你就是读懂这本书了。现在他用了一次交锋的时间,读懂了新的一本书。

    他手里的短刀脱手而出。

    雷温莱斯微微瞪大了眼睛,明明是他放出了火焰——如果狄维恩躲过这道火焰,他身后就会立刻出现新的火焰,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火焰封闭他所有的路线。经验丰富的魔法师就像一个布局的棋手,从狄维恩踏上这座岛开始,他就已经在布局了,他不知道狄维恩能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但他可以布下这个世界上最严密的牢笼。但此时此刻,感受到窒息的却是他。

    刀回到狄维恩手里,它和它的使用者先后瞬移到了失语者面前。

    狄维恩冷冷地看着这个老人,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你躲过了啊。”他毫不避讳承认自己的失误。

    雷温莱斯撑着那根枯木法杖,大口地喘息,目光里藏着伺机而动的雄狮。其实狄维恩没有失误,他已经成功割掉了老魔法师的胡子,如果刚刚再慢一步,割断的就是人类的咽喉。

    他挥刀,刀尖指向雷温莱斯。

    “我没有耐心了,伊冯在哪?!”

    雷温莱斯发出嘶哑的笑声,“她或许已经被带走了吧。”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否被成功转移了,但看到狄维恩被激怒,他就好像勉强扳回了一局。

    狄维恩冷笑:“你以为王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什么吗?王只是不屑你的小花招!把伊冯交出来,很抱歉我不太擅长交涉,但很擅自杀人。”

    他转了转手腕,亮出短刀雪白的刀身。

    雷温莱斯倒没有显出惊讶,他只是平静地与狄维恩对视,等他放完话后,淡淡道:“我不想交出来,她很珍贵,我们都知道。想要就自己动手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