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終

    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虽然没过多久，温若这一觉却睡得格外沉，等她听见外头响起隐约的哭喊和嘈杂人声时，扶翎已不在床上了。

    左右无人，皆是茫然黑暗，温若顾不得许多，心底却涌上莫名的害怕，忙冲出去，大喊：“仙君？！”

    门口的背影这时候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温若未看清扶翎的神情，只透过扶翎的背影看去，便见外头几里之外洪水滔天，像是翻滚漫上的巨浪，层层喧嚣着冲上了半空中。

    土灰色的天空一时亮得惊人，温若看着扶翎两手捏诀，一手抽出身侧的黑剑，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

    一道极亮的光幕乍起，冲出如四合樊笼的小小院落，一路朝前面的巨浪奔袭而去！

    动作便发生在眨眼间，温若上前，站在扶翎身侧，便见奔涌而来的巨型水幕被一块看不见的透明灵障挡了住，而水幕之外的洪水水势不减，一波一铺般翻涌迭涨着。

    像是潮汐来临之时瞬间暴涨的水位，浪势喧嚣，仿佛天水漏泄。她们站在远处之外的空地上，与之对比，好似小小的蝼蚁一般。

    巨大的威势下，温若看得几欲窒息。

    而她很清楚，这方灵障也不过是解一时之急，毕竟水无孔不入，不论屏障有多大，总会从两处漫过来。

    不多时，温若低头一看，自己的裙摆处已被沾湿，水势增长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她大腿处。

    扶翎见状，一手将温若抱起，左手定法诀，足间一点，很快便来到了近处最高的屋顶之上。

    而在那里，温若紧紧抱着扶翎的腰，看见透过光幕，对面几张巨大而长着尖刺的鱼脸。

    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注）

    原本动听如鸳鸯的叫声转瞬不在，有的只是凄厉刺耳的吼叫，喑哑沉沉，像是远在天外又来自地底，破声而出的嘶吼之声。

    雷云中闪电隐隐流过，阡陌纵横，而天空中的暴雨不止，温若看见脚下的水势水涨船高，原本庭院里的盆景都被淹了去，很快消失不见。

    视线远近都是一片黄褐的泥水倒灌景象。

    只消几个瞬息，温若便见扶翎朝前一步，挡在自己身前，眼前铺开的灵幕往两处远远扩去。

    在滔天的巨物嘶吼声中，两人衣袂翻飞着，而她惊奇地发现，雨势虽庞大，她身上仍是干燥的，和昨晚一样

    ——一张薄薄的灵网，不知何时已覆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朝前望去，就见扶翎拔出了剑，缓缓指向了前方，辟邪剑的锋芒一时鼎盛，将整个暗沉的黑夜都照了亮。

    她看着师姐闪身进了眼前的水幕之中，那长着鸟翅膀的怪物却难缠无比，一会儿跃入半空，化身为鸟，一会儿遁入水中，又像是巨大的游鱼。

    而扶翎的剑光铺天盖地，缠斗间，几处的阵法渐渐亮起白光，如交织的网线，将这几头怪物都困了住。

    蠃鱼嘶吼着，凄叫着，远处暂时安全的众人也一时耳鸣不已，纷纷捂住耳朵。

    温若看着那几条蠃鱼身形庞大，在水浪与空中翻飞跃行，偏偏动作灵活，虽生着翅膀，却在入水那刻急速敛起。

    师姐之于这几头异兽，便像是对上了好几座山峰。那鱼偶尔透过灵障看向温若，都像是巨兽锁定住了吃食一般。

    这画面对比太过强烈，温若深呼吸着平复心情，努力不让自己被影响到。

    阵眼的光渐强烈，像是有无形的大网自上而下将异兽拢了住，雨声虽大，温若却还是能听见不远处好些人的惊呼声。

    那灵网困住了几条蠃鱼一时，又很快被挣脱了开，四面拉网的仙者们纷纷被大力挣得往远处摔去。

    却也是这么一时，温若一瞬不瞬看着空中的扶翎，如天神一般，长剑在她手中划出圆整的弧

    ——又像是根本看不清的剑光速度，她只看得到那浑浊滔天的水面上渐渐漫开血红色，一股一股，往上往外喷涌着，很快便将水搅得更混。

    也就是这么一刹那，另外两头异兽像是看到了同伴的伤势，纷纷掉头便跑。

    扶翎便在这个当口急转而下，如游鱼入海，急急没入了水中。

    不多时，空中的雨势较为方才小了不少，头顶隐隐的雷声仍在，如同震慑。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是渐渐停了，但脚下的水位却一时半会儿无法退下去。

    温若只敢在这小小三寸之地走走，脚下凌空，像是踩着看不见的砖石般，她每走一步，都像会踏入虚空中。

    天幕开始泛白，远处天际呈现出铅青色彩，这几日都连着下雨，没有太阳，此刻仍是灰蒙蒙一片，但比之之前阴沉到不见一丝日光，已经好了很多了。

    而远处的房顶上，不少人都还站在上面，看见她这熟悉的身影，朝她招了招手。温若认出其中一个似乎是小棠，看到她平安无事的时候还在大喊，让她不要动。

    温若心想，师姐没回来前我也不敢动啊。

    她生怕哪一步走岔了直接掉下去，毕竟她现在站的地方比这些人都要高，乍一眼看去，人都要被高空的风吹得摇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温若觉得腿脚都要麻痹，而她还是凡人，未曾辟谷，腹中空空，早就觉得饥饿，现下一个人立在哪里，更显得形单影只，好不落寞。

    远处却乍现金光，金乌像是被吞没般，此刻从海底浮起来，炫目又明澈的光线一时刺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而就在这泼天耀眼的日光中，她看见远处踏空而来一个身影。

    白衣翻飞着，很快落到了她的身侧，扶翎微蹲下身，将她小小的身子一下抱了起来，温若顺势靠过去，却闻到了扶翎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混着浓重的潮水气息，让人很难不忽略。

    “抱歉，我来晚了。”

    温若摇摇头，手扶上她的肩膀，像是摸到什么濡湿的痕迹，而她还太小，根本看不出一个大人的伪装，也只能关心道：“仙君受伤了吗？”

    扶翎也跟着摇摇头，温若却在这时觉得头脑一片晕眩，她看着扶翎近在咫尺的脸，却像是隔着云雾，而那声音淡淡，似乎隔了薄膜传过来。

    在意识彻底昏沉前，她努力去辨认扶翎的唇语，好像是说：

    无碍。

    温若再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眼前熟悉的摆设，她微微眯了眯眼，感觉自己只是浅浅睡了一觉，但这觉显然睡得不错，醒来后，灵台一片清明。

    接着，温若听到扶翎闷闷的声音响在她头顶：“你入山后，怎的不来找我，嗯？”

    温若甫一细想，结合她梦境中的经历，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两人当时天差地别的，她只是一个凡人，为着几句话去试着修仙，而青蘅君已是名震四方的大人物，她贸贸然跑去认故人，短则亲切一阵，可长了呢？

    毕竟也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扶翎尽力救了她所在镇上的百姓，已是不易，她怎敢奢求更多。

    而扶翎这轻轻一问，却牵扯出温若被埋藏的更多的心思来。

    仙门大比时，青蘅君永居首位，而她呢，只是一个小小的医修，平日甚至都与她碰不到面。

    唯有这种盛大的场合，温若也许能远远地瞧见她，清月朗风的姿态，被众星拱着，仙姿玉貌，实力拔群，旁人莫敢比之。

    她只偶尔能看她一眼，便满足了。

    只极少的时刻，她发了呆，看着从凡人市集上淘来的话本，也会代入，想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毕竟啊，青蘅君身边似乎一直没有人过。

    而这些，温若都未向她人说过，哪怕此刻，在心上人的面前，也像是蒙上了神秘的遮羞布。

    她其实不想让她知道。

    于是温若靠在她怀中，摇摇头，只伸出胳膊抱了她脖颈，像是在梦中那般亲密：“不重要了，师姐，往后我们会在一起就够了。”

    扶翎也嗯一声，探出灵识再查探她的情况，见平稳无波，便也放了心。

    正此时，温若方想转身，从扶翎腿上下来，便见对面不知何时做了个人，一直盯着她们瞧。

    温若啊一声，慌里慌张地坐正。

    奇怪了，她是谁，在这多久了。

    完了完了，方才她对师姐的亲密不是都叫人看见了吗。

    温若羞赧不已，眼神却瞥去对方着装，见对面人着一身靛青道袍，头发用一根长木簪挽了，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瞧来很是朴素。

    她正要问对方身份，却看见她身旁佩剑——太兮。击鸿落，斩敌坚。

    一说与“太息”并词，有哀叹民生之意，执此剑者，亦需有爱护苍生之愿。

    经一眼，温若便认了出来，她唤道：“二师姐好，我叫温若。”

    卫沂点点头，说了句温若师妹好。方才看两人在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神神秘秘的话，扶翎那人心眼小得很，还专门防着她，不知设了什么屏障，导致她压根没听见两人说了什么。

    真是的，她本也不屑去听人家墙角好嘛。

    卫沂心里吐槽着，还不待她说啥，对面扶翎忽的开了口：“你有何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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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