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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蝉》下

    

《惊蝉》下



    雪山再现人间已经是三百年后的事了。

    在这三百年间,修行界发生了很多很多传说,其中之一便是东南方向有位名唤晋封的少年,一路崛起,成为当今年轻世代第一人,其声势之猛甚至可与当年的微生萤媲美。

    而且有传言说。

    他其实就是微生萤的转世,当年微生萤飞升看似成功,实则棋差一着,身魂解体,不得不夺舍婴孩之体重修一世。

    这些本与夏惊蝉无关,只要不在行山宗管辖范围内闹事,就算那少年把天捅了她也不会出手。

    只是此次雪山现迹,竟又落在行山宗上空。

    看着那在散漫阳光之下,折射出圣洁光耀的雪山,夏惊蝉一时震惊无语。不是说雪山向来行踪不定吗?怎么这次出现的位置和三百年前那个位置分毫不差。

    三百年前,那座雪山只在人间停留了一夜,而后便载着那些登山者隐入虚空之间,世人难寻——倒是行山宗内飘飘下了三天大雪。

    三百年后,行山宗没有下飘雪。

    但那座雪山却在上空停靠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消散迹象,前来登山者络绎不绝。

    那时,只有一些穷途末路修为高深者前来寻找破境延寿之法,而今,就连一些修为低微的散修都来凑个热闹。

    行山宗的那些猴子们,都被往来的剑光还有喧闹之音烦得更加暴躁。

    “掌门……”

    夏惊蝉看着那群结伴打算踏入雪山的行山弟子,轻声叹气,挥手道:“去吧,记住量力而行,力所不逮时及早撤退。”

    虽然几乎无人能够登顶。

    但是扛住雪山的岁月侵蚀之力多走几步登山路,仍能在一定程度上提纯体内真气,精进修为。

    雪山三番四次进入行山宗境内,便连夏惊蝉也想登山一试,走师尊当年走过的路,体验她当年体验过的心境,更别说那群年少气盛的弟子。

    毕竟,这是难得的机缘。

    然后。

    夏惊蝉在雪山脚下,看到了那位名扬四宇的少年以及相伴于他身侧的清寂女子。

    ——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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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大的人比之弱小的人,确实可以做更多的事。

    比如当年司寒客强自用最后一分真气篡改她的记忆,也比如五十年前她终于破境追上师妹当年境界,然后恢复真实记忆。

    师妹聪明吗?

    毋庸置疑,多么聪明有悟性的一个修道奇才。但夏惊蝉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修道奇才竟然甘愿自碎心脉帮助一个废物师姐重塑道心——

    “师姐,即便天赋既定,但每个人的机缘仍是不同的……以我现在的境界而言,一般人很难杀死我,如果我乖乖在宗门修炼不惹是生非,我想自己五百年之内就能飞升。但是,现在我不想修炼了,”一掌下去,那张美丽的脸上有痛楚的神色,她素日里惯穿的白袍之上有鲜血扩延,刹时染红胸口整片衣裳,“师姐,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机缘。而今以后,再也无人可以撼动你道心,这就是你的机缘。机缘机缘,机会和缘分,人人皆不同,你又怎会、走上师尊的老路呢?”

    记忆恢复的那一刻,那颗已经隐隐痛了百余年的心不可抑制地灼痛起来。

    自责、

    愧疚、

    痛惜,

    还有许许多多连自己都无法看清的复杂情绪,像九天劫雷般从天而降,将灵魂生生击成焦黑的雪花般大小的碎片——

    师妹。你又何必。

    何必对一个嫉妒着你甚至盼你去死的人那般好。

    她值得吗?

    我值得吗?

    师妹师妹。

    但是师妹永远不会回应她了,她想。

    -

    心脉尽碎气机断绝的人该如何成活下去呢?夏惊蝉不知道。

    她只记得自己道心重塑醒来那一刻,屋内已经没有人,那滴落在地板上的殷红血渍也已消失无踪。

    她一直以为师妹已经魂归天地,不成想竟会在今日见到她。

    她想这是师妹的机缘,也是她的机缘。

    于是。

    她走上前去,在少年警惕的眼神之中,喊了女子一声“师妹!”

    -

    夏惊蝉在这短短几步路上,思量了很多。

    比如说这些年来师妹没有来宗门寻她,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她还活着,不想成为她心里的魔吗?也比如说,是不是师妹后悔了,觉得为这么个废物师姐付出如此之多实在不值得,所以不想见她?

    她真的想了很多很多,也斟酌了很多很多想与师妹说的话,但所有的勇气和忐忑还有期望,都在女子将眼神投递过来那刻,化为乌有。

    ……师妹,好像……不认识她?

    “夏掌门,”

    少年认出了她穿的服饰,是修行界大派行山宗掌门的衣饰,在这江湖行走数百年,又来到了人家的地盘,这点见识他还是有的,他作揖,“这是晚辈夫人归时月,掌门想是认错人了。”

    夫人?

    夏惊蝉的心刺痛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些个她原本并不甚在意的传说——

    当今年轻世代第一人在还未崛起前就已娶得一如花美眷,此后夫妻和睦,三百年间多少天之娇女倾慕于他,他都不为所动。

    今天早上她还听到宗门女弟子说起这事,

    没想到那位如花美眷竟然是自己的师妹。

    她怎会认错自己的师妹呢?那张仿佛亘古不变的美丽容颜,那件袖口绣有精致红梅的真丝白袍。还有她身上的冷然梅香。

    师妹啊师妹。

    我破境了,我终于追赶上了当年的你,我的道心也很坚定,再不会为惊惧所迷。我在道一峰上,看了三百年不谢的桃花,那么你呢?

    你在这三百年间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她的思绪被人打断。

    因为少年与她告别,“夏掌门,我们先行一步。”

    -

    那是一条延伸出去的以透蓝冰晶制成的登山路,上面有薄薄一层雪覆盖,所以不算很滑。

    不过走上去时,仍需灌注真气在双腿之上,方能站稳身体。

    放眼望去。

    山路两道白茫茫一片,山上似无绿植,只有终年不化的厚重积雪。

    第一步好像很轻松,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于是又走了八步,等到走至第九步时,一股凝重的威压迎面而来,让人直面雪山的深不可测。

    第十步时。

    一道摧枯拉朽的岁月侵蚀之力从天而降,抽走登山者大半生机。

    第十一步时,眼前出现幻境。

    夏惊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相关书籍记载以及师尊口述之中,好像无人提及幻境一说,只提到了那股令人绝望的岁月之力——弹指一瞬,韶华白首。

    但是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她的思绪宛若江流汇入大海,一朵浪花急急打来,就被瞬间淹没、同化。

    ——我是谁?

    我是行山宗第十七代掌门人姜清君。

    -

    我是行山宗第十七代掌门人姜清君。

    我已经活了一千八百多个年头啦,但现在我快要死了。

    两百多年前,我从小山村抱回一个小婴孩,赐名为司寒客。

    我想她会是我的福星。

    因为她出生之日,天降异象,令我隐隐有所感。

    那天夜里我嗅着满室梅花香,一时兴起,便飞至云端吃酒耍剑。

    人间的烈酒就是比山上的灵酒更有味道些,那火辣辣的烧灼感从喉管进入胃肠道,心头烦闷都好似被烧干。

    我已经困在这一境太久太久啦,久到我自己都遗忘当年意气风发的岁月。我大口大口灌酒,大踏步大踏步舞剑。

    剑上的流光像闪电,而空气割裂之声又极像雷暴。

    人间以为风雨降临之际,我却玩得很是尽兴。唔……做了一千来年的掌门,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过。

    那困顿我数百年的瓶颈,好像忽然裂出一个缺口。我终于,

    望到上面那层境界啦!

    回到山里,

    我迫不及待交代各峰师兄弟,请他们帮忙打理一下宗门事务,因为

    我、要、闭、关!

    那些玄之又玄的感悟,我不想失掉!

    我想再活一千年,

    我想在寿元耗尽之前破碎虚空羽化登仙。

    长生和飞升,

    是所有修行者的渴望,否则我们每天打坐闭关练剑修行,为的又是个什么劲啦?

    小福星被我丢给惊蝉抚养——

    惊蝉是个好徒弟,就是心思稍沉了些,如果她能够放下掌门真传的包袱,我想她可以走得更远点。

    我兴冲冲闭关,灰败败出关,一晃百年过去,而我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到底还是太勉强了啊,

    若是能够再沉淀个几百年……

    可我确实没多少时间了,破境失败之后,时间、

    更少了。

    -

    夏惊蝉的脚步已在不知不觉间追赶上先行一步的晋封二人。这一路,她越过许多头发花白生机微弱的修者,却毫无所觉。

    “夏掌门?”晋封微微一怔,没想到夏惊蝉走得如此之快。

    她的容颜已经老去,皱纹布满先前娇嫩的脸庞,生机若隐若现,欲断未断,但她还在往前走,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

    晋封受雪山岁月之力并不明显。

    他自己也不很清楚原因,但看到身畔女子的轻松模样,他想应该与她有关。

    见到夏惊蝉旁若无人地走过,

    女子微微蹙眉,而后轻启朱唇,“夫君,我们也走快一些吧。”

    夏惊蝉真的走很快,用尽手段,最后以一柄剑,一身灵源已竭的修为来到山头,只差一步便可以完全登顶。

    她身型佝偻,双颊无光,已到风烛之年,五窍甚至渗出了鲜血,自己还浑然不知。

    她只知自己时间不多,身上准备已然尽数耗光,而所余生机完全无法再支撑她走上这最后一层冰阶。但总归是死,不如在死前看看雪山之上的风景,也不算亏。

    ——姜清君就是这样想的。

    夏惊蝉低头默看那层冰蓝步阶,单脚抬起,已经悬至半空。

    走到半山腰之际就已经下起的飘雪,变得愈发缠绵猛烈,落在脸上脖颈里,有凉凉的感觉,还有些熟悉的香,然后她听到风吹雪过,送来熟悉的动人声音——

    “师姐!”

    夏惊蝉无声笑了起来,她收回了那只脚。是的,姜清君就是这样想的。

    但她不是姜清君。

    她缓慢艰难地转过身来,雪山的威压和岁月之力侵蚀得她浑身都痛。

    她努力牵动嘴角,露出笑容,用嘶哑的声音道一声——

    “师妹,好久不见。”

    师姐好生想念你。

    她笑着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