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独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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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望触不到的天空,同时害怕飞到半空,跌落原地。 沈琰看见谈易了。 那天是周放生日,这人好说歹说,加上软磨硬泡,最后沈琰终于答应陪他出去吃饭。 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明镜着,周放想让他出去走走,别被这双腿困住。他呢,纯粹是为了周放高兴,人家生日,要是扫了人家的兴致,就真的太不是人了。 身体都已经残废成这样子,说什么也不能再丧失道德。 周放特意在京华定了个高档酒店,本来就贵,加上那天恰巧是周一,没什么人。一切都挺顺利的,但当周放张开双臂,想要抱他上车的时候,沈琰忽然后悔了。 他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残疾这件事赤裸裸展现在周放面前。但还没等沈琰说什么,他就一下把自己扛上了车。 “哎。”沈琰看着周放,半天,还是扭过头。 周放就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把毛毯扔在他怀里,示意道:“腿盖着点儿,别等下冻感冒了,我还真就变成坏人了。” 沈琰动作一顿,他攥着腿上的毛毯,长呼一口气,“啊,好。” 三十几分钟的车程,到饭店的时候,刚好七点钟。 在停车场,沈琰看着周放从后备箱搬出轮椅,他眉头皱着,心里不是滋味,“对不起,麻烦你了。” “有病?”周放嘴里还叼着烟,帮他调好轮椅,弄到合适的位置,一把将沈琰从车上带下来,“别说那些,婆婆mama的,烦死了。” 沈琰心里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 透不过气来。 他大学时候的体育课是游泳。大概沈琰这辈子和一起体育类项目都没什么缘分,他不会换气,每次把头沉入水中,总有一种要命的窒息感。 胸口跟着发紧。 现在的感觉和那时候很像,从前他上高中的时候,家里就剩下他妈和沈昭余留下的钱,他不敢花,他知道,只进不出,早晚会空。 还有就是,如果一旦花光,沈昭余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也会跟着消失,这个人就彻底不存在了。 后来那些钱都用来做手术了。周放给他垫的钱,他都分毫不差的还了,说要是不让自己把欠他的钱还完,就不再接受他的任何帮助。 周放那时候说,你跟你哥挺像的,尤其是那个轴劲儿。 不过这人没骗他。 饭店确实没什么人,周放订的还是包厢。进门的时候,沈琰自己推着轮椅,一路过来,没人看他,但他心里那股拧巴劲儿一直没下去。 沈琰紧张的时候,后背会一直流汗。 尽管这是春天。 他外边披着一件毛衣,却感觉到里面那件打底衫湿透了。服务生过来想要帮沈琰,周放用眼神示意了下,冲他摆了摆手,那人明白了,点点头,向他们礼貌地指路,“1101,最尽头那间。” “谢谢。” 周放在人前确实还挺像个体面人的。 这让他总是想起另一个人。 包厢门是开着的,服务人员站在门口,冲他们礼貌微笑,沈琰冲他回了个体面的笑。周放大概是看到他湿透的后背,下意识碰了碰他的肩膀,低声询问道:“热了?” 沈琰刚想回头,就在那瞬间,背后那间包厢的门开了。 他听见背后有人说话,那声音几乎让沈琰脊背颤抖。 “您好,这边加个菜。” 沈琰瞪大眼睛,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周放察觉到他的异样,忽然迈出脚步,挡在沈琰身后。 似乎背后的声音也被隔绝开。 沈琰头皮发麻,连坐在轮椅上的身子都不稳,在心里,他反复告诉自己一万次,他听错了,那是假的,那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一定是自己念叨了她太多遍,才出现如此大的幻觉。 可他的感觉从来没出过错。 就在门阖上的前一秒,他再次听到另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哎,谈易,够了。” 周放抵在门边,他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人嘴唇颤抖,他眼眶泛红地望向自己,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沈琰目光呆滞,久久没回过神儿来。 他一直盯着门看。 仿佛那门要被盯穿了似的。 沈琰眼尾轻颤,过了很久,他忽然叫了句,“周放。” “嗯?”周放叼着烟,含糊不清道:“要不要,换一家?” “算了。”沈琰轻声说。 算了。 他们之间,算了。 这不正是沈琰想要的吗。 她没有他之后,照样过得很好,不是吗。 那就这样吧。 沈琰嘴角挂着微笑,接过周放递给他的菜单,随手指了一下上面的烤鸭,“就这个,想吃烤鸭。”他指尖颤抖,就在触碰到纸质菜单的瞬间,眼前忽然模糊不清。 他偏过头,眼泪大滴落下。 “对不起,周放。”沈琰一直重复着,“对不起。”他指尖死死抠着自己的双腿,用力锤击,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眼泪簇簇流下。 “你他妈的,疯了吧。”周放猛地抓起他的手腕,抵着他的轮椅,目色发红,在他耳边怒吼道:“你想不想活了,沈琰!” “你就是个废物!” 他掐灭烟,望着沈琰,所有情绪在那一瞬间忽然爆发,“你他妈的就是自己不想站起来!你自己不想好好活着,不想见谈易,你怕她过得好,怕她过得不好。但你又怕这人他妈的身边有别的男人,所以一直没死,对不对?我说的对不对?” “你他妈以为我没等过!我也等过。”周放的手狠狠锤在桌面上,“那人他妈的死了!” “我到现在都后悔,当初凭什么觉得他能幸福的?” 他把自己的钱包摔在桌面上。 是一张周放偷拍的照片,很多年前,已经很旧了。 但仍然能认清那上面的人。 因为没人比沈琰更加清楚,年轻时候的沈昭余是什么样子。 沈琰大口呼吸,身体剧烈颤抖,周放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的砸在他的心口,然后化成一把把利剑,刺着他心一阵阵的痛。 伤口时时刻刻都在流血。 “沈琰,你好好的。”周放平静呼吸,“算我求你,行吗?” 他最后说。 半天,沈琰终于,轻轻点头,“好。” 这个世界上,有人希望自己好好活着,或许真的有一种东西,能比人的意志更加强大,那是爱。在以后的日子,沈琰一直靠着爱活着,撑下去,好好活,慢慢走。 总能飞上天空。 沈琰一直庆幸着周放那天在他背后挡的那下,谈易没看见他。等他们吃完饭,对面的包厢已经空了,他坐在轮椅上盯着原地看了半天。 谈易喜欢吃烤鸭。每次她来京华,都会点烤鸭,但每次吃两口就不吃了,她说吃多了会腻,然后剩下那些都是沈琰吃。 久而久之,他好像也喜欢上了。 怎么说呢,人好像挺奇怪的。 沈琰这人是在沈昭余的爱下长大的,可能真的是他哥从小给他惯坏了,他总觉得自己特行,哪儿都不比人差。 有一次,沈昭余来接他放学,指着远处实验高中那成群结队的社会青年,拍着沈琰的脑袋说:“你要染那些奇怪颜色的头发,肯定像个傻子似的。” “那我哪天染一个黄毛,气死你。”沈琰叼着冰棍儿,随口说着。 “那我肯定把你那头杂毛都给拔了。”沈昭余揪着沈琰的书包带,笑着警告他,“到时候你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屁。你弟弟我染头发肯定超帅的好吗。” 沈琰眼睛湿了。 那天他蹲在沈昭余墓碑前,盯着那上面的字看了半天,第二天就去理发店漂了头黄毛,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他一边笑一边感叹,“沈昭余,你还真被我气死了。” 眼泪簇簇流下。 理发店老板以为他不满意,最后还给他打了八折。 “我哥回去肯定给我头发拔了。”沈琰跟理发师说,硬撑面子。 然后,那天他绕去市中心教堂。跟沈昭余说了很久的话,沈琰几乎都以为自己要得神经病了,最后有人叫他。 他还以为是做梦。 结果回过头就看见了谈易。 她说,“喂,沈琰。” “高中生染发?高中生借我火?” 谈易的声音越来越远,但好像也越来越近。沈琰第一次庆幸自己记忆好,因为他凭借着自己跟她之间那点可怜的回忆,真的活了很久很久。 开春的夜晚格外冷。 树枝还没有发新芽,光秃秃的,风一吹,几乎有点可怜。 沈琰连着几周坚持下楼,做康复训练,他没看出什么效果,自己还是站不起来,但至少已经敢和外人交流了。 也是那时候,沈琰才明白,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儿,谁有空管别人家的事儿呢。他健全与否,做了什么,要做什么,经历过什么,在别人看来都只是故事,但这是他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沈琰开始线下办公。 公司离周放家很近,他上班正好顺路。 沈琰推着轮椅来公司的第一天,他们员工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组长真人,“卧槽,组长真这么帅吗?”离着大老远,他下面几个组员跑过来,都愣在原地。 “小周总不是说了嘛,哎哎赶紧干活,别愣了,我来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样的啊。”另一组的组长笑着看着几人,向沈琰小声解释着,“这几个人就这样,太活跃了。你可算来了,我一个人还真手忙脚乱的。” 沈琰脸颊一红,冲他点头,笑了,“活跃点儿好。” 对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有什么不适应的就跟我说。” “好,谢了。”沈琰点头。 下班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刚好周放在附近吃饭,顺路给他捎回家。 沈琰还没吃,说在楼下吃点再上去,让周放先回去,不用等他。 第一次来楼下那家实体店。 还在营业。服务生帮沈琰推开门,问他吃点什么。他看了一眼上面的菜单,随便选了几样,然后坐在角落等着。 服务生估计是新来的,忙手忙脚,做事瞧着生涩。 “哎?人呢。”服务生诧异道,他指了指沈琰对面的那桌,问道:“请问您看没看见刚刚坐这儿的人啊?” 沈琰摇头,从他进来,压根就没看见这儿有人。他侧过头,瞥了眼对面。 “奇怪了,东西还在这儿呢。”服务生拿起烟盒,还有桌上平铺着的一张整整一百元的纸币,“钱还没找呢。” 他的目光定在烟盒上。 那烟。 沈琰的心脏不知怎的,忽然一滞。 他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