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托付

    清晨的阳光透不过和室的纸门，在室内留下晕沉沉的光，把早日的和煦变得朦朦胧胧。

    迟迟等不到五条悟来找自己谈话的夏油杰决定还是自己再去登门拜访一次，端着教祖大人的架子又施施然来到艾尼亚昏睡的房间，正抬手敲门就看到五条悟擦着刚洗完的头发给自己开门。

    “查出来了吗？”

    明知故问，看着这位曾经的挚友一脸餍足的模样，夏油杰就气不打一出来。一晚上过去，五条家即将继位的继承人竟然把落于危难之中的少女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天亮，还几次要求束缚艾尼亚的咒灵松松绑，给少女换个姿势什么的。

    完全就是瞎胡闹。

    虽然知道五条悟这明目张胆宣誓主权的样子大概是因为自己昨天多嘴提了一句，要他小心意外，但怎么样也不至于要让意外反反复复地发生这么多次吧？

    穿着僧服示人的夏油杰脸上挂着瘆人的假笑，想要从五条悟那里问出一点靠谱的消息。

    “艾尼亚小姐身上的诅咒，知道要怎么解除了吗？”

    “很遗憾，我只能推测出艾尼亚身体里隐藏着什么不该有的咒物，但仅靠她身体表面上覆盖的这一层诅咒，我还无法推断是什么。只能看取出来以后再决定怎么解咒了。”

    竟然也有六眼看不出来的东西，夏油杰微微叹了口气。

    按照他一贯对普通人的态度来说，艾尼亚不过是一只没有咒力但又会一些小把戏的猴子，实在不值得他花这么多精力来关心她的事情。但突然出现的少女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深刻，又和五条悟有着这样深的羁绊，还被迫听了一晚上墙角，无形间这个艾尼亚成了打破他平淡传教生活的石头，在他的心湖里激起一阵阵涟漪。

    “所以你要带她回五条家吗？”

    据他所知，五条悟已经彻底搬到咒术高专生活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还算有一定生活能力，至少知道给被折腾得不行的少女洗个澡，换上一套干爽的睡衣。

    仍然被困于梦魇中的少女此时获得了难得的平静，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睛下方落下一层阴影，和因为精神消耗形成的青色混在一起难以分辨。有些水润的嘴唇不知道是刚刚喂过水，还是刚刚被谁亲过芳泽，娇艳欲滴的唇瓣微微张开，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真是个美人啊。

    只可惜，不是咒术师，注定和五条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五条悟的眼睛又重新覆盖上了黑色的布条，隔着遮挡的苍蓝眼瞳同样落在昏睡不醒的艾尼亚身上。遮盖在薄被下的身体上还残留着没有消退掉的吻痕和齿印，这让头脑恢复冷静后的白发咒术师总算感到了一丝歉意。

    “这可真是个头疼的难题呐，杰。”垮下去的语气让五条悟听起来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是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有的放松，“高专那边肯定是不能带回去的，万一她又尖叫起来只怕是会吓坏那里的孩子们。五条家倒是有可以隔离的房间，但放在那里我又不放心，谁知道那些老头子们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对她做些什么……”

    “诶，杰，想来想去，好像真的只有留在你这里才最好诶。”

    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的两人陷入了沉默，但很快五条悟就好像回到了两人还同在高专就读的那段日子，把脸凑到夏油杰面前，隔着黑布扑扇他的大眼睛。

    “杰，呐，你说我把艾尼亚留在你这里，你帮我照顾一下好不好嘛？”

    “我以为你知道我是一个已经叛逃了的人，我的名字还在通缉榜上排前三。”

    “我还知道你把叔叔阿姨都杀死了，就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理想。”

    五条悟不假思索地跟上，但这一句话说出来，和室里的温度骤降，两个成年男子之间可以伪装出来的和平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呵，既然你知道，那你还放心把你的心肝宝贝放在我这里？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隐藏在刘海下的紫色眼睛沉郁到了极点，看向艾尼亚的目光冰冷漠然，“是我要消除的对象。”

    “但我相信你，杰。”

    “如果是我拜托你的话，你至少不会让她在你的看护下受到伤害。”

    “相比起那些，已经烂到骨子里的老橘子们，我说我更相信你这个咒术界的叛徒是不是也是有点好笑。”

    从来没有吐露过的肺腑之言，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五条悟这才发现原来他和杰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聊过天了。五条悟掀起眼罩的一角，专注地看向身旁这个本以为已经相知甚深的挚友，试图从他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轮廓上找到一些熟悉的神态。

    也不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的。

    关于杰的叛逃。

    在得知那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后，五条悟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一直以保护非咒术师为最高使命的挚友，会走上那样一条血腥的不归路。若是杀了那些虐待咒术师幼崽的愚昧村民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要连自己的父母也要一起杀死，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要斩断呢？

    就连父母情缘淡薄的五条悟也无法理解那个夏日，夏油杰为什么决绝而又不顾一切地和曾经的一切，断绝关系。

    总之在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四年后，孤独的六眼神子又失去了自己的挚友。

    五条悟很是消沉了一阵子，推掉了所有的任务，就坐在自己的宿舍里看着曾经和夏油杰一起玩过的游戏机发呆。直到这时，一直忙于工作的少年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越来越消沉的朋友一起好好独处过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一生的挚友变得越来越远，远到有一方已经想要逃离这丑恶的世界，另一个还在妄想一起改变，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五条悟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一丝怨恨——明明教我正论，要好好爱护这个世界的人是你，看你却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了正义这一边呢？

    “悟，我已经不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夏油杰了。”

    夏油杰无奈的叹气打断了五条悟的回忆，把思绪又重新拉回到这个恢复雅致的房间里。

    要不然说这两个人是好朋友呢？当五条悟忍不住回忆往昔的时候，已经从不知疲倦祓除然后吞下难以下咽的咒灵球的特级咒术师，摇身一变成为「招摇撞骗」的盘星教教祖的夏油杰也在回忆自己曾经的选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大概是从护送星浆体任务失败的那个夏天开始的吧。

    自以为是的「最强」被毫无咒力的「天予咒缚」打破，并肩作战的挚友领悟反转术式后成了唯一无敌的存在。而自己不论如何努力，如何拼命地吞下那些让人倒尽胃口的咒灵球，也只能仰望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的挚友的背影，独自一人消化内心越积越深的无力和挫败。

    就像独自行走在野外的旅人，不小心陷进了伪装成草原的沼泽，愈是挣扎，就陷落得愈快，越是想要追上挚友的步伐就要忍受越多的痛苦。

    而随心所欲，不需要体察人间疾苦的神子，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是最强。年少气盛的少爷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期望，根本想不到回过头看一眼已经在苦苦挣扎的挚友，是不是还能跟得上自己的脚步。

    也不是没有过嫉妒和怨恨，例如为什么在天里内子死去的时候五条悟可以那么快就翻篇，而自己却久久不能释怀？为什么普通人的努力在天赋和血脉面前不值一提？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的痛苦去拯救根本不值得拯救的猴子？

    再也背负不下去了。

    想要普渡众生的佛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来自人间的恶意，不干净的人性除了可以产生源源不断的咒灵，还可以玷污原本纯洁无垢的灵魂。

    “我们现在要走的道路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如果想要我保护你的心肝宝贝，除非悟加入我的队伍，这样我还可以勉强考虑她作为你家属的身份，给她豁免的特权。”

    “杰，你真的是在开玩笑的吧？”五条悟夸张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指着夏油杰嚷嚷，“应该是如果你在我寻找解除诅咒方法的期间保护好艾尼亚，我可以考虑不追究你曾经犯下的罪行才对吧？”

    “所以只要保护你在意的人，就可以抵得上那么多条普通人的性命吗？看来你的正义天平也歪得厉害啊，悟。”

    “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在意这些的，明明是你一直在我耳朵边叨叨叨叨什么保护非咒术师是咒术师的责任这些我听到耳朵都要起茧的狗屁正论，结果突然有一天你的立场说变就变了，还要拉着老子跟着你一起变？”

    “杰……老子不是可以随便改写程序的机器，不是可以随便把之前好不容易刻进脑子里的东西全部格式化删除的傻子。”

    也许是神子难得一见的示弱取悦了这个已经下定主意要一条道走到黑的男人，夏油杰暗紫色的眼睛因为回忆过去而变得暗沉的阴影似乎消退了一些，浮现出愉悦的光点。

    而这过分罕见的愉悦带给他的满足感甚至可以让他放弃乘胜追击的欲望，反而扯着笑看着把痛苦表露在脸上的五条悟摆了摆手。

    “既然如此，那悟就当欠我一个人情吧。我会替你好好照看艾尼亚小姐的，毕竟她也是我的客人。算起来，这一次最先遇到她的人应该是我不是吗？”

    “杰，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刚刚还大惊小怪的五条悟语气一下冷了下来，变得和他这个成年人的身份相匹配，五条悟那双号称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睛从掀起的眼罩下直直地盯着夏油杰。

    就是因为太过熟悉彼此，才知道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可能只有这样面对面的对视，夏油杰才发现原来已经被这个世界逼疯的人不止自己，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涌动着泥淖般沉重又黏糊的疯狂。

    而这种疯狂竟然让他眼睛变得更有侵略性，只是看上一眼夏油杰就感觉自己心底隐藏的那些暗念开始按耐不住地躁动。

    “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