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成亲(洞房花烛)
【第三章】 卫庄掀开门帘的时候顿了一下,回眸看去,帐里除了两位瑟瑟发抖的侍女,就只剩下那位盖了盖头的公主。 他盯了盖头上绣工精美的鸳鸯片刻,那阵莫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这帐子分明有四人,可他却没有由来得觉得清静。 卫庄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放下门帘走了出去。 他作为哨兵拥有远超常人的五感,可超群的感官并不时每时每刻都能像战场上那般带来便利,在更多的时候只是无意义的消耗。 比起作战,普通的生活才更该是常态——可卫庄却拥有不了这样的生活。 细碎的脚步,旁人的低语,油灯的焦味,所有这些在常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信息叠加,汇聚成了一股磅礴的暗流,叫嚣着涌入入他的脑海。庞杂的信息流需要对等的精神力用以承接,所引起的极端负荷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 而这样时时刻刻超负荷的生活,自他少时分化为哨兵至今,已整整过去了十一年。 只是能够忍受不代表能够习惯。 哨兵的控制与感知力随着年岁的增长不断成熟,随之而来的精神负荷也就愈演愈烈,连卫庄自己有时也情不自禁地怀疑他时刻紧绷的那根弦会有断的那一天,那天可以是下一年,下一月,当然也可以是下一天。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紫女去打探匈奴外的潜在向导。 哨向的联结讲求精神匹配,生活在同一片水土下的同族间适配尚且艰难,在异族中寻求一线机缘大概率也只是妄想。 可他尚有不得不完成的事。 吉时到来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草原上的白天好像格外得短,夜风卷过四面丰茂的水草,发出一阵猎猎的悲鸣。 领路的侍从带领韩非一行穿过草地,来到了一处新的帐前。若是在中原的大家,院中亭台楼阁无数,每过一处还有专人贺词相祝,如今到了匈奴,却也免了这些琐事。 韩非在进帐前略微掀起头盖,帐内灯火通明,燃的不是草原上惯见的油灯,而是产自中原的红蜡。当时单于说起这场联姻按信里与秦二世的约定从中原规制,想来莫约并不作假。 他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步入帐中,左手边的宫女压低了声音:“公......主,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好怪。” 如何不怪?韩非心想,他虽然多年身处秦宫,出入受限,可早年尚在故园的日子里也参加过长姐的大婚,犹记得那日长街上锣鼓喧天,目光所及尽是人潮,怎会像眼下这般...... 韩非踩过地上柔软的毛毯,刚才的那一瞥间这帐内分明尽是宾客,可此刻他穿过夹道的人群,侧耳却听四下无声,仿佛这是一处空帐。就听另一位侍女轻声道:“这高堂上......”她轻轻抽了口气,“没有坐人。” 若是中原的婚礼,高堂处当坐父母,不过这里是匈奴,而且......韩非垂下眼,以他现在的视线只能看到脚上的一双绣鞋顶着彩穗的尖头,他尚记得meimei当日所说,新晋的单于乃是次子,是弑父杀母夺来的王座。 他将步子迈得极缓,宽大而厚重的婚服一定程度遮掩了他男人的骨架,可身高和姿态却实难作假,韩非不知道这位单于在得知了自己并非公主,或者说本是个男人后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假若对方当真如传闻般暴戾,其实刚才他们几人在主帐内,倒是个理想下手场合。 他自嘲地想着,除了一死,好像也不会更糟了。所幸这里不是中原,他一人犯了错至少无需牵连九族,只是可怜了身边这两位半大的姑娘。 三人行至高堂前,供台上燃着两根尺高的红烛,幢幢火光照在他一身织纹繁复的婚服上,好似碎金闪烁,两位宫女至此再无法搀扶下去,只好躬身退到了一边。 卫庄早已立于堂前相候,偌大的帐内一派静寂,匈奴族人皆知这位新单于脾气古怪,最不喜吵闹,哪怕是他多年征战一手带出来的亲兵,平日里若无他发话,在卫庄身前也尽是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一转,看向供桌之后那个巨大的囍字,炽金的表面泛出一阵细腻的暖光,这自然是中原的文字,卫庄收了视线,匈奴的婚姻可不会办在这帐内。 三五亲朋相聚,在篝火下载歌载舞,那才是草原上的婚礼该有的样子。至于眼前这个,他在心中冷哼了一声,逢场作戏,他在儿时赴大月氏做质子时就已做过不知多少回。 今日不过再来一回,仅此而已。 有人轻咳了一声,在这寂静到有些诡异的帐内近乎扎耳,韩非看见脚边那条鲜红的彩绸缎子,就听随行的司仪道:“拜天地——” 韩非向着堂前缓缓跪下,将地上的彩绸执起,身畔已有人牵起了红绸的另一端,于是正中鲜艳的绢花在两人的动作下一点点展开,仿佛一朵徐徐绽开的牡丹。 “拜高堂。” 两人牵着红绸,俯身又是一拜,若在中原,每次跪拜后司仪必还接一句祝词,什么“金玉满堂”,“福寿安康”,到了这里却全省了。 透过盖头下的缝隙,韩非看见了不远处那朵微微摇晃的绢花,他不知道此刻该作何感受,又或者,他自己究竟有什么感受。 韩非身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秘密——他是个男人,却也喜欢男人。 当他头一遭有这样朦朦胧胧的感受时,还是个少年,待在秦宫里的日子素来拘束,除了年关不得擅自出入,可韩非却上过几回市井,那是有人私下带他出去。 韩非至今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么几回偷偷摸摸的上街,叫他对那郎中令另眼相看,乃至生出了点别样的他想,可无论如何,他确实是在那时候发现自己原来还好男风。 他最初意识到这件事,说不心惊是不可能的,可之所以说这个“秘密”不大不小,是因为韩非很快就发现,其实他心里怎么想,好比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宫中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人人各自奔命,没有人会去想到关心一个丧国的公子心事几何——人微,所以言轻,再合理不过如此了。 当年他暗下了决心,于两人在湖上泛舟的当口道了真心,若你愿意,我会跟着你走。 可他又等来了什么?不过是一句你又何苦。 又何苦? 韩非不知道,因为他从前从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苦”,可听那郎中令一句就将二人撇得清清楚楚,他好像突然间尝到了其中的苦涩,苦不堪言。 可他又能说什么?说他也曾梦见过两人对立于红烛通明的高堂之前? 事情好像总是这样,对于身边的每个人,韩非都能将他们各自的心绪情感看得清楚,可到了自己这儿,他又像是什么也察觉不到。 韩非怀疑这是某种自我麻痹,可他别无他法。 许是对方不值得,又或是他自己不值得,不过现在好了,他也不用再为这个秘密痛苦纠结了。 因为这回他真的同一个男人成了亲。 多可笑,从前他痴痴心念的,今晚忽成了真,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活不活得过今晚。 拜完了天地与高堂,两人重新站起身来,韩非略含着胸,好叫他看起来没那么高挑,就听司仪又朗声道:“夫妻对拜。” 第三回说是对拜,可真到了成亲时,往往只是女子欠身拜丈夫,韩非看着手中握的红绸,大红的绸缎在烛光下暖意融融,可他却忽觉冷。 天大地大,可何处是故乡? 雕栏玉砌的韩王宫在十多年前就已碎了,天地间还有他的家乡吗? 一阵轻微的唤声从后方响起:“公主——” 韩非恍然回神,感受到手上的红绸忽而歪了,是对面有人弯腰朝他行了拜礼。 【3.2】 帐内夹道的红烛都熄了,只余下桌前的两支,在昏暗中发出点点暖光。 韩非静坐在榻前,盖头的垂苏之下只能看到脚边精细的毛毯,若按中原的礼制,接下来就是宴请群宾,新郎免不了去席间敬酒,一番下来也不知多久,可今夜到了匈奴所有这些礼却全省了。 地毯上的影子动了,韩非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地上的阴影不断靠近,直至到了跟前,他已经能看见对方穿的长靴。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对方似乎俯下身来,伸手要掀他头上的盖巾,韩非搭在膝前的双手收紧了,他实在不知道单于会怎么看待他并非公主,甚至还是个男人这件事,是否会听自己解释,又或者,会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欺君乃是大罪,在中原可是要诛九族的。 明暗的灯火之中,卫庄注视着着婚袍的眼前人,成婚一事虽不过走个流程,可他还是需要亲自见见这位远道而来的公主。 来时司仪同他交代进房后的规矩,他还没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支支吾吾,好像就差说一句“其实入了洞房后再没规矩,全凭单于心意”。 平心而论,卫庄确实不喜欢规矩,但不喜欢不代表不遵守,为了目的,他在赴异族做质子时早已忍过一个十年,将来为了族中一统可能还有下一个十年,并不真的在乎是否多出这一晚。 他记得那位司仪当时的话,虽拜了天地,可这婚却还不算成,要等新郎掀了娘子的盖头,两人共饮了合卺酒,至此才是真正圆了礼,成了一对真夫妻。 可卫庄眼下还没有和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早先紫女同他说的,卫庄并非没有听进去。 虽然处理了随行的卫兵,但他没有同弱者动手的兴趣,既然今夜礼未成,来日便不妨公主另择良配。 “你把盖头掀了,”卫庄收回了手,“我有话同你说。” 韩非眼角一跳,哪有洞房夜新娘自己掀盖头的理?可如果说他眼下盖着头巾还能稍作遮掩,一开口自己是男人的事就暴露无遗了。 卫庄抱臂候了片刻,却见这公主并无反应,想起中原还看重男女大防,他并非多么有耐心的人,仅有的几分还需用在刀刃上,随口道:“无论中原如何,既到了匈奴,还请公主入乡随俗。” 听他这话,韩非心知是再躲不过了,一咬牙,缓缓取下了头上的盖巾。 鲜红的盖头在他眼前一点点退去,韩非的眼睛略微睁大,他来路上的思绪纷纷,想过亲人故乡,还有茫茫无望的前途,却好像从没有设想过这位单于的相貌究竟如何。 人一旦到了一定的位置,你所见的往往便只有他所处的位置,韩非亦不能免俗,好像单于其人理所应当就只是那么一个首领的代称,仿佛对方自打娘胎里就理应是“单于”一般,他甚至没想到原来新晋的单于居然这样年轻。 卫庄刚才话虽那样说,却还是在韩非伸手去摘头巾的那一刻侧身移开了视线,直到这时才缓缓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隔空相交,韩非看着眼前人,脑中仿佛忽白了一片。 对面的匈奴男人一头银发胜雪,五官深邃,却并不显逼人,尤其是那一双灰色的眼睛,韩非还从未在中原见过这样的眼睛,像是他来路上所见的,还没有冰川下未曾解冻的湖泊。 死到临头的时候对一人动了心,韩非自嘲地想着,天下好像也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卫庄看着韩非,坦白地说,他其实也知道远嫁的十之八九不是真正的秦国公主,但是一个男人...... 他注视着对方那双标致的眼睛,那股奇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好像是一瞬之间,脑海中过量的信息潮退去,周遭那些无关紧要的杂音碎语统统不复,只留下这么一双含情似的眼睛。 匈奴没有这样的眼睛,卫庄想,可这股感觉的来源究竟是...... 片刻的失神,韩非尚记得此刻自己的境遇几何,起身拱手一礼:“大人。” “百闻不如一见,”卫庄不咸不淡地说,“中原的公主原来还能是男人?” 韩非心头一跳,他担心的事无论如何还是来了,平举着双手维持着作揖的动作:“大人息怒,在下……” “我没有怒,”卫庄打断他,想想对面似乎还是名义上的公主,于是又补了一句,“否则你也活不到现在。” 韩非赔笑了一下,虽然打心里觉得他后半句不加还好,加了就像是昭然的威胁似的,可威胁总比动刀好,而且这个单于看上去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他正这么自我安慰,可下一刻,突然“呛”一声,韩非一惊,那是剑鞘推开的声音。 只见卫庄取下了架在一边的长剑,手指一推,宝剑的一截自剑鞘而出,漏出一片寒光凛凛,韩非:“......”他刚才想什么来着? 色令智昏啊,韩非想,这世上有的人是你想爱而不能爱的,还有的则是连肖想也不行。他在心里默默把这位单于从前者划到了后者。 不过这样才对,这样一切才在正轨上,否则对方一个次子,又凭什么这么年轻就从老单于上夺得了权位? 他少时读过史书无数,知道无论英雄枭雄,本色其实都是冷。 “这么说,”卫庄提着剑,若有所思地说,“你不是秦国的公主。” 韩非垂着眼帘,不知道卫庄究竟有什么打算,这时候多说就是多错,只简略道:“在下韩非,一届草民,承蒙大人恩典。” 卫庄看着他,被拉开一截的剑身上映出了眼前人的侧脸,他不觉得自两人相见的一炷香里有过自己做了什么事能称为“恩典”,呵,中原人的缛节。 “草民,这倒有趣,”他嗤了一声,“那你不妨说说,一届草民为什么会出现在秦国公主的婚车上?” “在下本是韩国人,多年前被掳至秦宫,久困于此,”韩非迎上卫庄的视线,“如今关中动荡,三公九卿自救不暇,便斗胆......” 卫庄的眉梢一动:“斗胆什么?” 韩非顿了顿,承认这件事实在荒唐,委婉道:“桃代李僵来到贵地。” 卫庄不是头一次见识这群中原人说话的弯弯绕绕,简单做了总结:“欺上瞒下,顶替权贵,这在匈奴是要斩首的,不知中原如何?” 韩非:“......亦是重罪。” 他的余光瞥见卫庄那把剑,看一眼就知那绝是见过不知多少血的,生怕对方下一句就是“那我便帮你做个了断”,却见卫庄一抬眼。 “所以你此行前来,宫中可有人知晓?” 韩非隐去了他的meimei,只道:“但凡知悉此事的,都已经随行来了此地。” 卫庄看了韩非片刻,不知究竟信了几分,忽将手上的剑收了,佩至了腰间,他身上着的还是中原宽大的婚服,韩非从未见过有新郎还随身佩剑的,可此刻放在卫庄身上,却好像无端浑然一体,仿佛这类婚服理所应当就该配上这样一柄宝剑。 “匈奴不需要闲人,”卫庄说,“若今夜来的是公主,我本打算几日后派人原路护送至两国相交的城墙脚下。” 韩非吞咽了一下,心说可眼下来的却是个西贝货。 他眨了一下眼睛,忽见卫庄的肩头停了一只深褐色的大鸟,看模样像是鹰,又或许是隼,他此前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鸟,不由多瞧了两眼。 据说关外的游牧也有饲养这类猛禽用以狩猎的,可这鸟儿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先前就在帐子里吗,怎么连一点响动都没有? 就在这时,那鸟儿忽而振翅朝门帘处飞去了,韩非的视线追过去,看到它巨大双翼展开,现出肩背上一片雪白的羽毛。 一声轻咳,韩非猛地回过神来,就见卫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自知失态,脱口想要致歉,对方却先一步开了口:“你在看什么?” 韩非:“那只鸟......我从前没见过这种模样的......”他的眼皮忽而一跳,再放眼看去,这帐中哪里还有那只大鸟的踪影? 卫庄:“什么鸟?” 韩非看着一头紧闭的门帘,奇怪,那只鸟怎么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突然的出现,又莫名的消失,这怎么看都像是他的幻觉,韩非迟疑了一下:“许是我看错了。” 卫庄凝视着韩非的眼睛,在那双墨色的眸子里见到了自己的倒影:“我是说,你刚才见到的,是怎么样的一只鸟?” “怎么样......”韩非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体型很大,翅膀展开的时候,背上有一块白色......”他顿了一下,眼前闪过鸟儿离去时的那一幕,不自觉地脱口说: “就像是......苍山上飘过的一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