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重逢(失忆)
【16.1】 星魂这话说的并不客气,没有人会喜欢被人刺中软肋的滋味,韩非沉默了一会,却也承认星魂说的没错,问:“不知帮主可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星魂的眉梢一动,侧身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有一个人要引荐给你,不知你可想见?” 韩非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势上,忽而无端地想起当时卫庄向他引荐木格作手语老师时,似乎也是这么一请,可卫庄眼下人在何方呢? 韩非的眸子黯了黯,星魂留意到了,目光一动:“若你不愿见……” “不,”韩非摇头道,“劳烦帮主。” 两人下了楼,二层的雅间里已坐了一个人,隔着半透的屏风看不清模样,绕过屏风时,韩非肩头的白肩雕忽而扑棱了一下,韩非眼皮一跳,连忙伸手去制,他的精神体向来安稳,鲜少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就听一个女声响起:“原来真是个中原人。” 那女人眉目娴静,举止中有种说不出的端庄气质,眼角虽不见皱纹,却也该有些年纪,星魂见她一拱手:“在下怎敢欺瞒夫人?这位是韩非,匈奴的新阏氏。” 那女人眼波一转,打量着韩非身畔的白肩雕:“这倒奇了。” 韩非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星魂同他介绍道:“这位是焱妃——” “往事不必提,”女人站起来,她着了一袭暗蓝的长裙,长发低束,按说都不算惹眼的款式,可她只是这么一抬眼,却无端叫人心头一紧,“这里一个绯烟。” 星魂笑了一下,便改口道:“这位便是绯烟夫人,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向导……之一。” 韩非直觉这二人似乎相识已久,而且星魂之前既称“妃”,莫非对方曾是哪国王室的妃子?可这也不是他方便过问的事,敛袖一礼:“在下韩非,见过夫人。” “你的事我听说了,”绯烟夫人叹了一句,“一转眼过去,匈奴都多少年没封过阏氏了?” 韩非知道老单于一生没封阏氏,算算少说也该有二十余载了,星魂问:“夫人先前说的,可还作数?” 绯烟夫人看了星魂一眼:“怎么,你觉得我会反悔?” 星魂笑了笑,没说什么。绯烟夫人看着韩非的白肩雕,眯了眯眼:“若我记得不错,卫庄的精神体也是这么一只肩上带白斑的大雕。” “正是,”韩非忽上前了一步,先星魂开口道,“我从中原来,还是最近才知悉哨兵与向导的事,精神体的cao纵多有生疏之处,不知能否请夫人赐教一二?” 在地牢中的时光似是过得格外慢些,直到确认那两个狱卒离开后,卫庄盯了滚在脚边的馒头片刻,俯身将其捡了起来。 哨兵吃不得油腻的伙食,所幸他也没指望吃下一整个,按刚才听到的交谈,这馒头里势必下了什么能使人手脚无力的药,可比起在牢里饿死,卫庄咬了口馒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明白。 方才他环顾四下,曾试图放出精神体进行感知,却发现毫无作用,他几番尝试,都没有成功召出自己的精神体。不过话说回来…… 他一个记不起自己名字的人,甚至想不出他原来的精神体究竟是什么,更不要说又是如何被关押到了这里。 卫庄把馒头边上的那层面皮啃下来,嚼也不嚼地吞了下去,里头的rou馅尽是油腻,没有向导辅助调控感官,吃下去也是活遭罪。 他把剩下的馒头搁到一边,扶着墙站起身来,除了他所在的这一处,四周都没有其他的牢房,同寻常的地牢似乎也不尽相同。 卫庄看着身侧墙面上图腾一般的绘纹,彩绘的颜料已脱落了大半,卫庄的手指顺着纹理缓缓掠过,忽在一处格桑花的纹样下停了下来。 他久久地盯着墙上那朵格桑花,总觉得这图案似曾相识。他心中一动,屈起指节在边缘的石砖上逐寸地敲打,忽闻一阵特殊的响动——那一处的墙体背后绝不是实心的。 卫庄眯了眼,骤然并指发力朝里一推,墙上几处石砖同时朝里凹了进去,露出一块棋盘似的物件。 匈奴没有这样的东西,卫庄看着眼前的棋局,眉梢忽而一动,出乎意料,对这样一件本该来自中原的物件,他居然记得那余下的一子应该要落在何方。 白子落下的瞬间,就听一声轻微的机关声起,那棋盘连同下方的砖石一道陷了进去,露出内里的一扇暗门。 卫庄回眸望了一眼身后,地牢里仍是一派寂静,他矮身朝里一探,内里是一条狭长的石道,还不足让两人并肩而行,他朝里头走了几步,只觉得远处有风涌进来,不知是离出口很近,还是这石道里曾做了什么通风设施。 就在这是,后方忽一阵沉响,卫庄猛地回头看去,原是来时的石门落下了。 他在黑暗中站定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既然地牢里没有他要的答案,他合该去别处寻找,于是头也不回地朝着风口的方向去了。 这条密道远比他所设想的要更长,若说先时的通道还算规整,两壁甚至有些彩绘,越往深处走,就发现这甬道简直就像是草草打通的半成品,到后来连砖壁也不见,尽是黄土,所幸草原上降雨向来有限,否则还真不知这毛坯的通道是否还在。 除了方才那两口加了“料”的馒头,卫庄这两日几乎没怎么进食,在昏暗中一路前行也不知究竟花了几个时辰,直到最后,甬道深处忽有日光漏进来。 卫庄从密道里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大亮了,他将那暗道的出口重新掩上,放眼望去,远远能看见南边燕地的旧城墙,原来他这一路来,竟已经到了匈奴与中原的交接处。 风吹过草地,掀起一整片绿涛似海,卫庄站在原地,此刻他从牢中脱身,却不觉多么欣喜,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于连天的草地上茫然四顾,心中空空落落,仿佛是缺了一块。 可究竟缺了什么? 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点影子,伴着马蹄阵阵,很快那点黑影渐渐清晰起来,看模样像是一支路过的商队。 卫庄没有动作,只是听那马蹄声渐近,他身上的衣物早已破损,显得有些狼狈,虽然没有照过镜子,却也能猜到他此刻的面色势必不佳,卫庄定了定神,还是决定朝商队的经途中走过去。 恰好领路的东胡人快马朝卫庄这头行来,原来他们刚从中原归来,问他从这儿前往东胡走哪条道最近。 卫庄当然不知道路,东胡商人注意到他手上的镣铐,莫非是逃犯?可一带只有茫茫的草原,又哪来的犯人? “我想问问,”卫庄抬起眼,他的声音有些轻,却和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一样平静,“你们商队现在还缺人吗?” 胡人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卫庄当是体格健硕一类的身姿,只是眼下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十分虚弱,还有那双浅色的眼睛,按说这该是…… “我们商队里倒是缺个日常从骆驼上装卸货的,”胡商收了视线,简单道,“都是布匹、地毯一类的货物,至于工钱,你看……” “我不用工钱,”卫庄看着他,“管吃住就行。” 这段日子,韩非白天给星魂的商队记账,晚上则同绯烟夫人学习如何做一个向导。韩非从前并没有受过这一块专门的训练,此时终于有了老师,加之他学习勤勉,许多原先久困的问题好像在忽然之间拨云见日。 那时卫庄也说过要给他请向导老师,可惜在匈奴时没能如愿,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位绯烟夫人就是卫庄当时给他找的,星魂未曾提,许是想借花献佛,倒是绯烟夫人先给他看了那时卫庄的拜帖。 韩非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如今卫庄不在,那些往日的人情债按说也可一笔勾销,可星魂照旧找他,他心中依旧感激。 只是他每日的行程排得虽满,深夜里躺在榻上,转头望见窗外明月,却总觉得心中一阵寥落。他知道这种情绪源自何方,却也无可奈何。 那时他感知不到卫庄的精神网,星魂劝他节哀,他不信,原也是嘴犟,可如今细细想来,这件事或许真有转机。 按绯烟夫人的说法,假若联结后的哨兵与向导有一方因故逝去,叫联结彻底断开,那感觉当时撕心裂肺,情绪脆弱的哨兵更可能由此陷入疯狂。可韩非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虽然痛苦,却远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 这一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竟是一夜难眠,直到次日天微微亮的时候,才依稀有了些许的睡意。 迷迷糊糊之间,韩非梦见了卫庄,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梦里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只听卫庄说:“你有东西掉了。”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化在这梦境里,韩非走过去想要看清卫庄的脸:“什么东西?” 卫庄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根断成两半的玉簪——正是当时混乱中韩非没来得及收起的那根。 韩非心头一紧,听到卫庄一声叹气:“阿非。”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韩非猛然惊醒过来,闻到一股熏人的烟火气,楼下有人大喊:“失火了!” 他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脑海中来来回回全是刚才的那个梦,伸手一擦脸,脸颊上已全是泪水。 嘈杂的人声仍在继续,韩非匆匆穿鞋下了楼,客栈外的空地上全是避火的人群,韩非这才看清原来是对街的房子的起的火,此刻火势基本已止住了,只剩下满目灰烟。 韩非揉了揉困顿的眼睛,正犹豫是否上楼再稍作小憩,忽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的眼睛略微睁大,整个人好像突然被钉在了原地一般,几乎是屏息看着那抹映入眼帘的银色,韩非深吸了口气,瞬间睡意全无,脱口喊道:“卫庄!” 人群中,银发男人停了脚步,两人隔着几米路,韩非连忙跑上前,这才发现他的外袍的扣子系歪了,此刻却也顾不得这些,见对方只是站在原地,又叫了一声:“卫庄。” 那人这才转过身,韩非还喘着气,却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当真是卫庄! 卫庄看着韩非,皱了一下眉头:“你在叫我?” 韩非愣住了,一时间疑心卫庄在同他玩笑,虽然他清楚卫庄并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更不用说在这种时候,笑容凝在了嘴角:“我是韩非啊。” 他顿了顿,咽了一下口水,强压下心头的忐忑,故作轻松地揶揄道:“难道你不记得我了?” 卫庄凝视了韩非片刻,他对眼前人并没有印象,但这也很正常,因为他对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统统没有印象,道:“你认错人了。”说完转身打算走了。 韩非这时才有心思注意到卫庄身上穿的并不是匈奴的衣服,而是这一带东胡商队里的帮工们惯穿的粗布便服,此刻两人虽只隔了几步,他却全然感知不到对方的精神体。 他怔怔地看着卫庄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心中竟也有那么一丝怀疑,他没想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深吸了一口气,又追上去:“这位兄台,我请你喝酒。” 【16.2】 卫庄对喝酒没什么兴趣,可鬼使神差,还是停了脚步。 韩非连忙绕到了他的面前:“那边挂着旌旗的酒楼,是城内最好的一处,我请兄台共饮一杯如何?” “喝酒,”卫庄说,“我不感兴趣。” 韩非笑起来,知他这就是同意了,欠身一请:“他家的菜品在这儿也可谓一绝。” 两人来到酒馆,韩非同这儿的掌柜相识,转眼要到了二楼的一处雅间。 卫庄直到落座也没想通他究竟为什么就这么跟人来了,只好暂归为有人买单,何乐不为?他不好饮酒,更不管点菜,韩非似乎早已料到这点,为卫庄沏茶后径直要了菜谱。 卫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看模样当是中原人,草原上的中原人并不多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乡来到这里。 韩非兴致勃勃地与小二商议了时下的新菜,要了奶酪和大碗的水煮牛rou,见到今日有牛羊rou的馅饼,也都叫了两份,特意嘱咐了不要加调味料,酒家里也时有哨兵用餐,小二心里门清,当即应了。 卫庄:“你是哨兵?” 韩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依你看呢?” 卫庄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总是笑,他脸上又没什么好笑的东西,随口道:“我看不像。” 韩非点点头,又反问道:“那你看我像什么?” 卫庄看了他片刻,只说:“从中原,多是普通人。” 韩非的目光一动,按说哨兵与向导因为有精神体,能轻易地感知到对方的身份,而且卫庄眼下却不像是刻意隐瞒的样子…… 改口问:“你是在这一带做帮工?” 卫庄知他明知故问,心说请一个素昧平生的帮工吃饭,你也有够闲的,他还没开口,小二先进来上了菜。 时辰尚早,店里的食客不多,几个菜品一下齐了,韩非示意卫庄先请,卫庄便也没同这做东的客气,他这阵子待在商队里,和队里的一群帮工们同吃同住,三餐都是最简单的面点或是干粮,充其量用作裹覆,和来酒楼专点的自然没得比。 虽然牛rou只是水煮,却也rou香扑鼻,卫庄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这才想起他似乎已经快十天没吃过rou了。 韩非执了筷,看看眼前冒着热气的馅饼与牛rou,心中忽又有些惋惜,草原上的菜式不多,翻来覆去无非那么几种,虽然今日桌上的都是好rou好奶,可在他心里到底没法同中原丰富的菜式比。 卫庄注意到他久不动筷,看了韩非一眼:“怎么?” 韩非:“改日若有机会,定请你去咸阳最好的酒楼。” 卫庄:“这里的菜不合你心意?” “不,我只是在想,”韩非看着卫庄的眼睛,自初见起他就觉得这双浅灰色的眼睛十分特别,摄人心魄一般,缓缓地说,“自六国覆灭,天下原那么多吃酒的好去处,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处咸阳。” 他离开中原后极少同人提起故里的事,眼下不知为何,却又这般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乃至自己都是一惊,忙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儿的牛rou不错,你尝尝?” 卫庄凝视着他,只觉得韩非刚才的话好像对着某个老友,而不是素未谋面的自己。 桌上的菜很快就用完了,那时韩非一眼就见卫庄消瘦,点菜时本就有心多上了一些,虽有了心理准备,可真见卫庄三两下吃完了盘里的东西,韩非还韩非还是有些惊讶。 先是惊讶,随之就是rou疼,那是真的疼,一颗心好像被人猛揪了一下,激起浑身上下一阵激灵,忍不住想,卫庄这些天究竟是怎么过的,他又是怎么没了记忆,还有精神体……任他现在如何展开精神网搜寻,却依旧完全感应不到任何卫庄精神体的踪迹。 韩非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滚滚的疑虑统统暂压了下去,又招来了小二:“再给这位兄台上一份……” “不用了。”卫庄制止道。 既然他这么说,韩非也没有强求,问:“你最近都在这一带做些什么?” 卫庄吃了人的东西,不好再摆张冷脸,言简意赅地说:“在商队里做工。” 韩非又问:“那夜里呢,也与帮工们住一块?” 卫庄心道他本就是帮工,和大家住不是理所当然,点头道:“没错。” 桌上的空碗已经收了,改换了茶水,散开一阵浅淡的茶香,虽然他早已预知到会是这样,可听卫庄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自他们相识来,卫庄似乎只打过一回地铺,便是他方“嫁”到匈奴的那晚,韩非盯着木桌上一道不甚显眼的裂纹看了片刻,忽脱口道:“你若是还要在这城中呆上一阵,不如搬过来与我……” 他的话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登时好不尴尬,和他怎么?总不好直说“与我睡一道”吧。 卫庄见他中途没了话音,有些迟疑地看向韩非,就见对方的耳尖略微有些红了,透着点不大明显的粉,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心里却隐隐觉得对方这副模样,居然还有些可爱。 韩非轻咳了一声,临时改口说:“你要不要考虑加入我们的商队?”他朝卫庄眨眨眼,真真假假地说,“我保证工钱比你现在的翻上一翻。” 卫庄还不知道韩非实际也算个“帮工”,商队的事根本不由他做主,只好说:“现在的队长于我有恩,我才做了几日,就这么离开恐怕不合情理。” 韩非着实没想到卫庄居然还会一本正经地考虑这些,好像在他印象中,对方从一开始就是那个冷静寡言的单于,同人情世故万万沾不了边—— 可毕竟没有人真的天生就是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