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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来这栋小屋之前,我们曾经辗转过许多出租屋。在最繁华的市中心的,摩天大厦中狭小的公寓;远离城市CBD,每周都需要进城采购生活用品的乡下别墅;甚至是因为早期因生活拮据住过的,据说发生过命案的凶宅……

    一直到我们的事业有所起色,安娜将要上幼儿园,恰好前任房主由于年事渐高准备搬去和儿女同住,急于处理这处房产,我们才得以在这所城市中有了一个自己的容身之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且由于老旧,一到冬天呆在室内也需要裹上厚厚的棉衣。糟糕的是,房屋结构也不适合我们开着空调过冬*。刚搬进去的时候,我们还不清楚这点,直到收到惊人的电费账单才节约用电。

    不过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真正吸引我们的,是屋前那一片小小的花园。我可以在那里随意种上一些花木而不用收到社区的警告*。我们都是热爱园艺的人。

    鼠尾草、迷迭香,随时可以掐两片来摆盘;月季、茉莉、夏蓝雪,装点乳白色的外墙和栅栏;种在泡沫箱里的小葱,开着紫色球状小花的大蒜,随时可以走进厨房。

    还有,那些金色的向日葵,柔软的花瓣捕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它们都是伊万画布上的常客。

    不同于花店暖房中一年四季都有的金黄,进入十月后,向日葵翠绿的枝干变成了褐色,一场秋雨后,倒伏的部分开始腐烂,只剩下寥寥两三枝依旧挺立着。开了大半年的月季也偃旗息鼓。

    倒是那一小丛北马兜铃,混杂在同色的杂草中,细瘦的纸条上坠下沉甸甸的果实,掩藏在一片黄绿色中,显得愈发可爱。

    我播在栅栏边的牵牛早已因无人浇水死去,蜿蜒的牵连痕迹留在了屋墙的一角,或许曾有五彩的花朵点缀于此,但无人欣赏。

    我既已决意回到人间,那么便不可能一直逃避现实,因遗憾而长久逗留不会是我的选择。生命当如落叶。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门口的马路旁,车里空无一人。我把车牌号看了两遍,确定没有任何印象。伊万倒像是很熟悉这辆车,直接进了房子。我紧跟上。

    屋子里乱糟糟的,门口立着一个浅绿色的简单勾勒几根柳枝的大行李箱,餐厅的桌子上堆满了面包、火腿、蛋糕等即食品,垃圾桶里塞着油腻腻的披萨包装盒。还有酒瓶,地上、桌子上,没开封的、倾倒的……到处都是。

    安娜在哪里呢?

    我环顾四周观察家里时伊万已经把一直抱着的那个纸袋搁下,从一堆铝制易拉罐和罐装颜料下面翻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乳白色礼品盒,一条漂亮的粉红色丝带在最顶上扎成蝴蝶结的样子。他打开盒子认真看了看,里面是一块小小的草莓蛋糕。这来自我们常去的一家烘焙屋,今年春天,我们才在她家定过安娜的生日蛋糕。酸甜的果酱和凉丝丝的慕斯是小家伙的最爱,她总是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念叨这些,总是把第一口留给她亲爱的mama。

    伊万检查了蛋糕没有粘到盒子上,又认真地把丝带重新系好。过量饮酒让他的手指不停颤抖,蝴蝶结也歪歪扭扭的。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个人,一轻一重。一个留着卷曲黑短发的年轻女子走在前面,黑色西装外套上一朵白月季,紧抿着的唇没什么血色,就像她苍白的脸庞一样。

    十多年前,我们兄妹四个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小梅还是一个瘦巴巴小姑娘。北方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可以刮掉人一层rou,从关不严实的窗户缝里挤进来。整个房间都像冰砣子一样硬实,只有把那个老式煤炉烧到炽热的程度才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

    小梅总是生病,一吹风就感冒发烧咳嗽不断。孤儿院的婆婆用毛毯把她裹起来塞在离暖炉最近的床上,只露出纸一样的小脸,棉衣里掉出来的棉絮被呼出的气吹得一晃一晃。

    这个小女孩后来慢慢长大,越长越健康,越长越漂亮,她走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每到一个地方她就要给她的哥哥们寄一张明信片,那些拍立得照片全都保存在了我们的全家福相册里,每次把新照片装进去时我都会告诉安娜这是你的小姑姑,在你吃早餐的时候,她正在地球另一面的餐厅里享用夜宵呢。

    小梅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身前还挎着安娜粉红色的小书包。她的左手寻求支持一般撑着楼梯扶手,慢慢下楼来,右手紧紧捏着另一只苍白的小手。我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质连衣裙,胡乱套着件外套,乱糟糟的头发一看就是她小姑姑的杰作。小梅小时候的小辫都是我给她扎的,等到她去了寄宿学校,马上就剪了个酷酷的短发,我们都笑她像个假小子,嘉龙还曾笑话她的头发像狗啃的,第二天就被我压着剪掉了长到肩膀的脏卷发,他骂我偏心。也许吧,谁让他欺负meimei呢。

    她们都没有说话,安静的房子里只有鞋子踏在木地板上的咚咚声。

    伊万把纸盒塞到安娜手上,小姑娘最后看了爸爸一眼,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还没有说再见,小梅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安娜径直出了门,上车走了。

    房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个,像从前那样。

    伊万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汽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逐渐消失,他还是怔怔地在站在敞开的大门口看着远去的后座车窗里的安娜的侧脸。花园栅栏门旁的蓝色邮箱上画着几朵浅淡的云彩,门半开着,挤满了各种邮件和小广告。

    再旁边是一个鸟类喂食器,在里面装满过期生虫的绿豆或是小米,一两个星期过去后,每天就有各种小鸟路过。

    仍有两三只小麻雀绕着空荡荡喂食器打转儿,用小爪子或是喙扒拉着底端的小口,咔咔查查的轻响混着尖细的鸣叫声。飞羽中间或夹杂着一两根钴蓝的墨绿的,在阳光下散发宝石一样的光泽。

    一直到站在屋顶也看不见那个白色的小点时,大门碰的一声关上了。

    很明显这几个礼拜以来伊万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画室里呆着的,置物桌上放着的半截面包,白惨惨的日光灯打在他的脸上有一种石膏般的质感。他坐在一堆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画布间,有些只开了个头就丢在一边;有些已经画完上好光油放着晾干;还有些只有凌乱的黑白线稿,未着一笔色彩。他坐在它们中,飞溅的色彩侵染了米白色的壁纸,放颜料的画架,还有飘飘摇摇的白窗纱,好像放置在荒废画廊里被遗忘的的雕像。

    和我功利性地学习绘画不同,艺术在伊万的人生中显然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像安全绳,牵着他不要离这个功利的世界太远。他用生命之火点燃画布,颜色从猪鬃毛笔下流淌出来,一如他跃动的生命。伊万喜欢灿烂的向日葵,像阳光,火焰,像灵魂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