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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可你也没有

    之后几天简一一直都在游轮上,哪都没去,连房间都出不了。

    他被干得下不了床,身上也都是青紫的痕迹,实在没法出去见人,谢兰也不让人来看他。

    等到首航结束,脸上的牙印淡了些,他才裹得严严实实地被谢兰抱下去。

    回去又养了一个星期,谢兰说要在他身上打上记号,他任由她在自己的大腿内侧刺青。

    右侧是谢左边是兰,谢兰说他以后就是自己的,他点点头,说:“那我就是你的了。”

    回到剧组后,他又待了一个月,方存的戏份总算是杀青了。

    其实本来半个月就差不多,但他演得实在太差,一场戏基本都是十几遍打底。

    他参加杀青宴的那天,王看山是高兴得最真情实意的那个。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简一这尊骂不得说不得的大神终于要走了。要不是怕谢兰有意见,他都想放一打鞭炮,噼里啪啦就当先过年了。

    简一倒是有些不舍得在剧组认识的朋友。苏清元说:“你把电话留给我,我要是有空当,就约你去逛街。”

    “看电影?”简一问。

    “不止呢。”苏清元笑道。

    简一有点难过:“我舍不得你。”

    苏清元揉揉他的脑袋,感觉在揉一只可怜巴巴的毛乎乎的小狗。

    “又不是不见面了。”苏清元说,“到时候带你去玩。”

    吃饭嘛,总少不了喝酒。有人站起来挨个倒酒。

    酒是白酒,颜色是透明的,闻起来味道还有点刺鼻。简一凑过去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试探地舔了一口。

    只一口,他就感觉自己的舌头想被刺了一下般难受,难喝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不过,秉承着不浪费的原则,他还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杯白酒喝完了,喝到最后,他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喝完了没多久,他就觉得脑袋晕乎乎的,眼睛看东西也有些花了。

    他问苏清元:“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哥哥?”

    苏清元没理解他的话:“没有。”

    简一醉眼朦胧地说:“可这里也有个你诶。”他指了指苏清元的身侧。

    苏清元哭笑不得:“你喝醉了。”

    简一觉得苏清元说话好小声,周围人说话又很大声,以至于他都没听懂苏清元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苏清元,所以就闭嘴什么也没说。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谁跟他搭话他都不理。(实际上只是没有听清楚)

    直到谢兰来接他。不需要听见她说什么,她一朝他伸手,他就跟她走。

    他喝醉了也不上脸,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等到了车库,谢兰才发现他今天有些安静。

    简一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但今天他一句话都没说。谢兰问他:“不开心?”

    他清醒了一点,但不多:“热。”

    谢兰说:“你外套裹那么严实能不热么。”

    简一就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她。

    谢兰真服了这位少爷,走过去给他把外套拉链拉开。低头时简一忽然抓住她的手,踮脚在她的颊边印下一个微凉的吻。

    谢兰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抬头,看见他朝她笑,说:“亲到你了。”

    谢兰想抽回手,他却紧紧拽着:“别走。”

    谢兰还没什么反应,他先皱了皱鼻子,眼泪紧跟着就掉下来。他哭着说:“别走。”

    谢兰搞不懂他,只好让他握着自己的手,跟牵小孩似的把人牵到车跟前。简一傻傻地站在那儿,还得等她亲自开门。

    “请吧,少爷。”她这么说。

    然而简一还是拽着她的手不放。

    谢兰说:“松手,我得开车。”

    简一没松,眼泪又往下掉。

    “别走。”他又说。

    谢兰把他的手强硬地撸下来,给他整个人塞进车里,谁知道简一突然伸手把她搂住,要不是她反应快抓住车门,能被他一把带进车里。

    “别走。”他眼泪是涓涓细流的小溪,悄无声息地流淌着,“你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真rou麻。谢兰被他这话说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什么要不要的,什么只有你了,搞得好像她是他世界的全部。

    这太可怕了。

    当一个人只想依附另一个人的时候,对于彼此而言都是一个恐怖故事。

    谢兰把他的手拿开,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你还有你自己。”

    简一不懂。

    他太年轻了,是最好骗、最难抵御诱惑的年纪。世界在他的眼中是窄窄的一圈,他还不具备跳出圈外的勇气和能力。

    所以他只知道哭。

    但谢兰也不觉得他烦。

    她认为简一哭起来很漂亮,对于漂亮的人她总是很宽容。

    尽管她知道简一愚蠢、无知、肤浅,除了好看什么都没有。

    也许等他青春不在、容颜老去,她就会像丢掉穿旧的鞋子那样,毫不犹豫地把他扔进垃圾桶。但现在,她还喜欢他的年轻、他的天真、他的不谙世事。

    她把他抱坐在腿上,简一像个孩子一样埋在她的怀里,搂着她。谢兰问他:“为什么要哭?”

    简一说:“因为我怕你不要我。”

    谢兰跟他讲道理:“我现在没有说不要你。”

    简一又变成了小鹌鹑,整个人蜷缩在她怀里。醉酒让他的体温升高,他温热细腻的皮肤贴在谢兰的脸上,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小暖炉。

    谢兰拍拍小暖炉的背,小暖炉睁着眼睛,慢慢地就困了,他就这么在谢兰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酒醒,简一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喝完了那杯难喝的白酒,之后的事情如雾里看花,他使劲想也想不起记忆的碎片。

    谢兰已经不在这里了。简一出了卧室,阿姨已经做好了饭,温在锅里。

    他一个人吃完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等着谢兰回来。其实也不能算他一个人,毕竟还有小宝陪着他。

    可小宝不会说话,也不会理他,他还是希望谢兰可以过来。

    但谢兰没有。

    杀青后,简一变得无事可做。

    他不爱出门,也没人找他玩,他就自个儿在屋里看电视,然后等谢兰。

    谢兰觉得他这样不行,主动开口说要送他去上学,没想到简一说:“我不去。”

    谢兰说:“新学校肯定没人欺负你。”

    简一摇头,把自己摇成个拨浪鼓:“不要。”

    谢兰跟他保证:“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告儿我,我给你出气。”

    没想到简一还是拒绝:“我不想去。”

    谢兰的耐心就那么点儿,这会儿已经告罄:“不去读书你去干什么?你现在只有小学文凭。”

    简一很天真地说:“陪你睡觉。”

    “如果以后我不需要你陪我睡觉,你去干什么?”

    简一低头,沉默一会儿说:“跟我爸爸一样。”

    哦,那就是趁着还年轻,陪别人睡觉,然后再生个不知生父生母的小简一,把做鸡这事搞成家族产业。

    谢兰说:“你要是去读书,选择可多了。”

    简一却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谢兰不解,“最差去厂里打螺丝都行。”

    简一摇摇头,不说话。

    谢兰退了一步:“我给你请几个家教,你跟着学,到时候去考试,总行吧?”

    简一还是不肯:“老师会骂我,也会打我。”

    谢兰说:“不会骂你也不会打你,我保证。”

    简一一旦犟起来是怎么都说不通的:“会的,偷偷地拧我,又疼又没有伤口。还有针,针扎在身上也很痛的,还看不出来。”

    谢兰问他:“那你有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

    简一说:“没有。”

    他觉得人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就过完了。爸爸常说做人不要活得太明白,宁愿麻木也不要痛苦。

    爸爸活了33年,而他没有爸爸那么厉害、聪明,所以只需要努力再活10年就好了。活到28岁也差不多了,再活就没意思了。

    所以作甚么要读书呢?到时候别人又打他骂他。现在有谢兰,可万一读到一半谢兰不要他了呢?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别人可以很快弄明白1+1=2,可他还要数手指。

    进厂钉螺丝是好,但是他要是学不会怎么办?他连演戏都演不好。而且他以前被锁在房间里时,听爸爸和客人聊天。爸爸说他以前去工作,干了三个月老板都不给他钱,还是要他陪睡。

    世道就是这样啦,简一想,做鸡就做鸡吧,这辈子干这行,下辈子就可以做一只真正的鸡了,最好是野鸡,在山野里最快活。要是谢兰下辈子变成一株不会动的的兰草,他就每天守在她身边,换他来保护她。

    谢兰跟他说不通,就随他去了。

    虽然简一不肯再读书,但他还是挺喜欢看书的。谢兰不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去街上转转。这里很少能碰见在路边论斤卖书的商贩,书店的书他嫌贵,所以经常会溜达回去,把习敏叫上一块儿挑书。

    有一回两人挑了本海子的诗集,海子的介绍在折叠的封面处。

    原来他真名不叫海子,死在25岁,卧轨自杀的。

    “轨是什么?”简一有点好奇。

    “应该是轨道,火车想要开起来,路上就得建起轨道。”习敏说。

    “轨道是什么样的?火车又是什么样的?”

    两个人都没见过。但习敏的书上有火车和轨道。两人看了半天,简一说:“咱们去看火车吧。”

    从这里坐车一个多小时,可以到大桥底下,桥上就会有轰隆隆驶过的火车。

    于是周末时,两个人就坐着公交车一路到了桥底下。底下是个斜坡,长满了深到小腿的杂草,往下是泛着绿的河水,站在岸边往下看时,却看不见底。

    简一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

    桥上,有长长的正在驶过的火车,轰隆隆地想着。

    简一感叹:“海子要卧轨,是不是得翻到桥上去?”

    习敏说“也不一定,不是所有轨道都建在桥上。”但她们也找不到其他的轨道了。

    这时节,正是夏日。有几个小孩结伴来下水游泳。路过她们两时,有个男孩问:“要不要来游泳?”

    两人都摇头,于是他们去下水了,笑声隔着老远传了过来。

    看了会儿火车,习敏觉得没意思,就跟简一说回去吧。

    两人起身准备离开,下水的那些小孩却突然吵起来,然后很快就四散着跑开了。

    简一看见水里面有个不断浮起又沉下的小黑点,他还没反应过来,习敏却突然说:“报警!”

    她知道简一有一部诺亚基,两个人还一起摆弄了好久。简一总是会带在身边,有时候谢兰也会给他打电话。

    简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把手机拿出来给习敏。习敏很快拨通了警察的电话,告诉他们这里有人落水了。

    挂断电话,习敏把手机往简一怀里一塞,就跑了过去。

    “你不要着急,我们已经报警了——”她大声地喊道。

    水里的黑点还在挣扎。

    “你不要动,放松,可以慢慢浮上来的!”但是黑点听不懂,他不断沉下去又不断浮上来,很快就没力气了。

    习敏看得着急。她想下水但又不会游泳,简一更不用说,他是个在儿童区游泳都得靠小孩教的旱鸭子。

    “警察怎么还不来?”习敏快哭了,她满河堤地找长竿,找不到,什么都没有。

    这里偏僻,也没有大人路过。

    简一脱了鞋,试探着往水里踩,踩不到底。看不清河底的绿水像是狰狞的鬼脸,他吓得又把腿收了回去。

    习敏又给警察打了电话,对面说已经出警了,但要时间,问她周围有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或是有没有什么可用的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个黑点沉下去,很久都没有浮上来。

    绿色的河水漾起的涟漪打在岸上,又很快归于平静。小孩的衣服还散落在岸边,他也没有机会穿上了。

    时间在走,一秒一秒地往下走。她们两个站在岸边,是最无能为力的两个普通人。

    简一扯扯习敏的袖子:“走吧。”

    习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吸了一口气,反手抓住他:“走!”

    两个人跑上河岸,最上面是一条小路。头顶上的火车轰隆隆地开过,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轨道之下消失,沉入幽绿的河底。

    回去之后,习敏发了烧。简一来看她时,她已经烧了一个晚上,始终降不了温,嘴里说着胡话:“对不起……对不起……”

    简一把她背去医院,医生检查是肺部感染引起高烧,又是打针又是吃药,七十多岁的习奶奶一边流泪一边费劲地给习敏擦身,终于,下午时习敏退了烧。

    晚上的时候习敏清醒了,她一看到简一就哭了。她问简一:“我们是不是很坏?”

    简一把她抱在怀里,她的眼泪抹在他的衣服上。回去的路上她被后悔折磨,她痛恨自己的自私与懦弱,如果她再勇敢点就好了,如果她会游泳就好了,她可以不用等警察,就把对方救上来。

    简一说:“你不坏,是我要你走的。”

    她抬头看向简一,简一说:“世界上比你坏的人有很多很多,你已经很善良了。”

    习奶奶也知道这件事了。她安慰习敏:“要是这世界上真有报应,那些侵华的日军就该死无葬身之地。”

    习奶奶的过去在老城区不是秘密。

    她十三岁时日军侵入她的家乡,杀死了她的父亲、兄弟,强jian了她的母亲、怀孕的嫂子、待嫁的jiejie以及她,然后把嫂子的肚子剖开,挑出里面已经成型的婴儿,鲜血顺着尖刀流了一地。

    她被抓去做了慰安妇,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了十多年。然而她侥幸活了下来,生下了一个混血的孩子。那孩子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十五岁的时候跟别人外出打工,一去不回。习奶奶靠着捡垃圾生活,捡到了习敏。

    1946年,远东军事法庭于东京审判日本战犯,历时两年半,共开庭818次,出庭证人达419名,书面证人779名,受理证据在4300件以上,判决书长达1212页,最终宣判25名被告有罪,并判处七名甲级战犯绞刑。1

    然而在靖国神社中,这些战犯仍然享受着后世人的香火,它们的史书上,甚至企图抹掉这段过去。

    习奶奶曾跟简灵说:“我等了这么多年,等到被抢夺的土地陆续回归,等到新世纪,还没有等到一句道歉。只判了七个人死刑,杀死我父母兄弟姐妹亲人,侮辱我的那些魔鬼,怎么可能只有七个人?”

    “是啊,怎么会只有七个人呢?”简灵自语道,又劝她,“不要等了。期待作恶的人忏悔,不如放过自己。”

    习奶奶看向他,很深的一眼,说出口的话如同叹息:“可你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