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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 雪尽

    四月初,早玉兰已谢了一地,赭黄赭黄的,躺在湿润的泥土上。

    十八岁的最后一晚,她收到了淮丘发来的邮件,附件是一段音频——《且听风吟》。

    "十八岁的尾巴,有风吹过。欢迎,水水。"

    她戴上耳机,歌声流淌在空荡的夜里,她闭上双眼,在一片清白的夜色中,看到他坐在林间月下的篝火旁,抱着吉他低吟浅唱,歌声回荡在山林间,一双温暖的手映着火光,向她摊开,她也微微伸开手,那双手便紧紧握了上来,她抬起头,远处天光乍破,群鸟从山坳中飞出,他的身影在朦胧的光里裹上一层金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风徐徐吹来,带着她从未嗅过的芳香。她就这样睡着了,甚至忘记向他道谢。

    翌日,淮丘说寄给小纯一个包裹,让她记得去取。她拿着钥匙蹑手蹑脚去外面拿了包裹,箱子里是个粉色的盒子。烫金的樱花,在暮春辰光下熠熠生光。她仔细地拆开,一阵香气迎面升起,蓝色的碎花屑也随着香气飘起,在阳光里,铺了满地。盒子里,放着一根黑色的项圈,项圈上镶了一朵小巧的白玫瑰花。下面压着一张贺卡,同样是樱花烫金的花样。小纯翻开,在卡片的右下角找到了两个小字——“水水”。而贺卡下面,是一大捧蓝色的花碎,将两盒云南白药气雾剂掩饰得很好。她看着两盒跌打损伤喷雾,很开心地笑出了声。

    “谢谢先生,好香哦。项圈是先生亲手镶的小花吗。”

    “嗯哼,很聪明嘛。纯,今天留一个作业,和先生的初见。写写看。”

    “好诶,但是我也想看先生写的,先生抛玉引砖吧。”

    “小鬼。我同意了。”

    初见,是很有意味的事情。小纯坐在房间地板上,看着午后的太阳缓缓西下,恍然间想起高二时在实验室做蓝藻试验的下午。拿着镊子,把蓝藻放在玻璃片上,再用显微镜去看蓝藻的结构。事实上,同这颗星球相遇的第一个生命,是单细胞的蓝藻。蓝藻与地球的初会,在大海的深处,它是否能够想象未来将发生的一切美丽与灾难?进化,灭绝;日出,月落;战争,文明……而蓝藻作为最简单的生物,只是简单地漂浮在海的波流中。就好像……此刻的自己。她面对他时,仍旧会害怕吗,会因为他是异性而勾起心底不快的回忆吗,她不能确定,但至少,在虚幻的想象中,她会希望他向自己靠近,并强迫自己和他相近。

    傍晚时候,小纯把文章发了过去:

    【《炽烈汪洋》

    "在最初生命诞生前,海洋曾想象过无数与之相遇的方式。数十亿年间,纪元兴替,万物更送。然它无法卜测的,不仅是初次相遇,还有生命本身,弥天的自由,与深沉的坚韧。"

    ——题记

    我想不止是海洋。

    那颗蓝藻也一样,浸润在漫长的幻想之中。

    在最后一刻来临前。

    某天。

    或许骄阳似火,或许暴雨如注。

    或者在某个空间,或者在某条街道,又或者只是一处拐角。

    也许靠近脖颈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黏在肩膀,但没有人看见,甚至没有被感觉。

    也许靠近牙龈的唇壁已经被贝齿咬痛,挤在牙缝,但没办法松懈,直到被发觉。

    或许伸出的手不会得到回应,又或许会被牢牢锁在我的指缝中。

    或许弯下腰也触不到闪躲的目光,又或许昂着头也能够凝望。迎合,或者逃避。

    在呼之欲出的放肆中收敛自我。

    还可以有千百种想象。

    无法把所有想象都传达。

    因为那并不是期望,只是自我抚慰的虚妄。

    但一切都很简单,只是诞生,只是漂浮,自然而然。

    与喜好无关。蓝藻似乎也想过越过山峰,也想过扎根厚土。但它只是漂浮,就足够浪漫。

    可以是在街角。哪怕是路边。当然,如果能够避免世界其他的部分交错,则是更好。

    我可以看着先生的背影,走过去,拍在脑袋上。对他笑,无论是抿嘴笑还是咧嘴笑,总归都不是自然地笑。但我心里一定会笑。

    也可以是先生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随着先生的脚步愈来愈近,我的视野范围则愈来愈小从先生的轮廓,到先生的衣角,最后,是自己的鼻尖,到桌上的反光。

    会不会无法抬起头呢。要看贪婪的渴望是否能超过无处安放的紧张。

    先生坐下来,在前面,或者在旁边。

    被先生的光晕包围,周遭一片漆黑。世界被我停滞,时间粘在塌缩的空间里。

    先生歪着头,在颤动的发丝间,寻找镶嵌着自己倒影的眼睛。

    于是头发被拉扯,侧腰被禁锢在指掌之间。直到我不得不抬头,看着那张已经出现在梦中无数次的脸。

    “如果可以,我好想拥抱你。"

    但肢体陷入无尽的僵直,血液翻涌,即将蒸腾。

    有一些更烫的东西,从某处涌出,但没有人知晓。理智与控制力,此刻皆抵达顶峰。胡言乱语,或沉默不言,都只为抑制对呼之欲出的迫切渴望。

    但先生的巴掌始终没有落在身上,只是揉了一把我发懵的脑袋,又极刻意地抚过guntang的额头,然后,我的手被锁上。

    “把水喝下去。"声音停留在耳边。

    “走吧。"风声呼啸。

    风铃叮叮当当。

    车水马龙之间,万物生长。

    我看着先生的影子,忽短忽长。长短之间,仿佛洒满圣光。

    在片刻的束缚里,得到未曾拥有的自由。束缚只有片刻,而我们会永生:于是我告诉自己。

    此刻,开始学着真正去爱。

    义无反顾,不再看来路,不再管去路。

    细碎的脚步,绊倒那句被丢在某处的话,“认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抱希望地去爱他。”

    最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不觉如此。

    此刻,深以为然。】

    他读过文章,忽然陷入沉默,隔了良久,才回复道:“水水,好棒。”后来他说,那天晚上,他在酒馆里坐了一整夜,去写自己的那一部分,直至酒馆打样,晨雾微起。

    【《闪烁的星星》

    献给——

    飘入凡尘的水

    我看到了我的爱恋,我飞到她的身边。

    我捧出给他的礼物,那是一小块儿,凝固的时间。

    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

    摸起来,像浅海的泥一样柔软。

    她把时间涂满全身,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

    ——《三体》

    飞快翻书的指尖落在这页已然半晌,她嘴唇开合,气若幽兰,“诶嘿这凝固的时间呐。”心下感慨,不由念出了声,“先生要来了吧?先生路上耽搁了吗?先生要迟到了吗?先生穿什么衣服?先生又熬夜了吗?先生头又秃了吗?先生会先笑吗?先生会先说话吗?先生会先抱水水吗?先生...

    灯光寒暖掺半,她背靠走廊而坐,黑色裙摆垂地,红色的火在虚空跳跃。

    “啊!”

    一块冰被紧按在后颈,她头皮瞬时发麻。按冰的手松开,嗖,凉意划过脊椎,如坠冰窟。

    “嗯哼这是凝固的水水。”

    声音在耳畔颤动,熟悉又似陌生

    “啊先……生”惶恐间抬头只见三道弯月,再一低头眼底已是淼淼波光。

    “是水水呀。”先生把头凑近,脸上笑容未断,却突地咬上后颈,冰痕尚未褪去的地方,瞬间又多了齿印。

    “嗯。”她呻吟。泪珠夺眶而出。“痛吗?"

    她点头,然后又迅速摇头。笑了,又哭了。

    再抬头时,面前之人已泪流满面。

    “先生?”慌乱中从包里拿出纸巾,却看见先生又是一脸坏笑。

    “站起来。”

    “转身。”

    …一秒,两秒,时间停止,时间沙沙而过少女背身而立,卡座上的男人已看得出神先生起身,下一秒把少女揽入怀中。

    一颗心,剧烈颤抖。两种呼吸,编织缠绕。

    “记得,水水的背后,有先生在。"

    "嗯。"

    舌尖触及耳根,吸吮,扫动。

    红色嘴唇开合,火焰蔓延全身,每一处肌肤都泛起微光,连起一万颗星。暖流喷涌。在黑夜闪烁。

    初见的你,明若朗星。

    金木水火土,生命轮回。

    混沌之启明,长夜之北极。

    转身,四目而及。

    还未把彼此看仔细。

    先生笑着,抬手挑起下巴。

    “逃不掉了。”

    “那便不逃。”

    波心荡,润物无声。

    山无陵,乃敢于君绝。

    “如果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你也将错过繁星。”

    曾深以为意,人生是一轮单选。

    有谁在意,

    斗转星移,日月争辉,

    星星未曾缺席。

    有谁在听,

    如日中天,月明星稀,

    星星未曾叹息。

    你抬头,视而不见。

    你内观,汪洋浩瀚。

    跟着那颗星,

    黑夜一直有光明。

    带着那颗星,

    飞向,存在的边缘。

    就在这凝固的时间。】

    “飞向存在的边缘,就在这凝固的时间。”小纯将这句话读出声来,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她感受到他的温度。可不曾料想的,是他对于文字的灵性,似乎并不比自己弱。小纯善于利用文字去传达感性与浪漫,但对文字本身,却带着极端的真诚与热烈的幻想。来源于文字的浪漫,对她来说,是灵丹甘泉,只需一口,便能洁净一切污浊,让她觉得除此之外的所有,都可以随时抛却,而他正中下怀。与其说是为了期盼而先于现实去写一场梦境,不如说这一切都是有预谋却不可预料的投毒。那字里行间的,虚幻的情与欲,是一斛毒药,剂量虽小,可她无力抵抗,就从此落入梦网里,只等一场大雨,让轻盈的变沉重,沉重的坠毁不见。

    涛声渐起,而浪里,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