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寂(六)
不知过了多久,克里斯蒂安不顾你的挣扎,拉起你,扯下了你捂住耳朵的双手。你发现,周围一切都是一片诡异而恐怖的寂静,树桠在风中无声地战栗,好像控诉者颤抖的手指,又像求救者伸出的手臂。 一个军官在门外静听,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Aufmachen. Alles schl?ft.“ 打开吧,都睡着了。 一屋子的尸首满满登登站在那里。门一开,挤在门口的尸体首先倒了下来,其中有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 穿单衣的劳动犯们扛着尸首,把他们一具具扔下营房旁的一个斜坡。你发现,有些人被抬出的时候正咽下最后一口气,有些人甚至似乎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三四个男子在斜坡下,负责将尸首口中的金牙拔出来。另一些劳动犯从空场旁的一个大坑里不断挖出早就掩埋好的,已经开始腐化的破碎遗骸,与营房里新搬运出的尸体一起,装入一辆辆手推车。 即便在冬天,大坑里发出的腐臭味也让你又一阵呕吐。 克里斯蒂安等你吐完,蛮横粗暴地为你擦净面颊,用力之大,在你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乱痕,然后死死拽着你,跟着手推车走。 你越发惊疑不定,打着手势用口型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阿列克谢。 他笑,“快了,最亲爱的,就快了。” 手推车停在一个大概三十米长,看着像废旧铁轨的结构旁。但你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废弃轨道,而是一个诡异的,用混凝土做基,上面固定了钢梁架的特殊结构。 你一阵心悸。它让你想起夏天野营时的烤架。 钢架上覆满了黑色的灰土。劳动犯们将灰土一铲一铲移走,如果铲到什么大的硬块,就捡入一个大箱子里,然后将小推车里的尸首遗骸扔在钢梁架上。 你呆愣地望着他们工作,不明白克里斯蒂安为什么带你来了这里。 他负手长身玉立,意味深长地笑望着你,眼神瞟向了钢架尽头的一角。 那里有个银白色的小东西在一片黑灰里闪闪发光。即便当天乌云蔽日,它的光芒也依旧格外银亮耀眼。 你忽然一阵心慌,快步向钢架尽头走去,然后改走为跑,最后跌跌撞撞在那个发光的小东西前扑跪在地。 是阿列克谢的戒指。是你和他的婚戒。 克里斯蒂安走向趴跪在地上的你。少女满手满脸都是黑灰,疯了一般在钢架上四处摸索,不知在寻找什么。眼泪浸透了脸蛋,与黑灰混在一起,洇成满脸黑色的泥浆。黑灰沾满了旧皮衣下嫩绿色的连衣裙。 你今早特意为阿列克谢选出的连衣裙。 克里斯蒂安一手压在你肩头,叹了口气,柔声细语。 “别找了,亲爱的,已经烧成灰了。” 你还没反应过来,呆呆扭头望着他。 “是你把它放在这儿的对不对?抵达营地的人……他们都得把财物交出来…… 他不可能……对,阿列克谢不可能戴着戒指……”,你一边用无声的气音念叨,一边拨开一只灰白的小脚,爬上钢架在灰里继续寻找,“他一定还活着……就在这儿,对不对?肯定……肯定就在这儿……” 他扯住你纤瘦的肩膀,把你从钢架上硬拽下来。 你摔坐在地上。巨大的悲哀下,你甚至没有任何反应,愣愣望着在你身前蹲下的高大男人。克里斯蒂安又叹了口气,手指有些烦躁地捋过侧分的金发,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 “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你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呆呆望着他。克里斯蒂安眼神柔软了几分,探身往前,一手箍住你的肩背,金发扫在你颊侧,呼吸离你耳畔不到半寸,低声轻语。 “营里的毒气室用一氧化碳和坦克引擎的废气,半小时——哦,二十五分钟——就能送走400人。咱们那位朋友可值得比这更优厚更特殊的待遇。” 他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细细擦拭你脸上的灰烬和污泥,动作和语调同样温柔。 “Kazinski先生昨晚在冰水池里,用了六小时四十七分钟才完全停止心跳,算是给实验室创下了新记录。他们把他抬出来的时候那么僵硬,右手磕在池沿上,五根手指脆生生断了下来。” 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曾经为你拉出异常迅捷的连顿弓、曾经眷恋而爱慕地轻抚你脸颊…… “脸硬得像石灰岩雕像,双眼大睁着,连角膜都冻成了一层冰。” 那双明亮清澈的蓝灰色眸,曾经无数次在与你对视时匆匆错开,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又用余光凝视你千千万万遍…… 克里斯蒂安轻蔑地笑。 “我听说,他失去意识之前,曾经不断询问,能否在复温时,把他放在两个吉卜赛女人中间。” 周围一众军官哄笑。 你的哭吼那样的穷尽了力气,早就干哑的声带甚至发出了嘶呜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你不管不顾地猛扑向面前的男人,细弱柔软的双手和短小整齐的指甲如铁钳一般,掐向他的脖颈。 但你连他军装大衣的衣领都没碰到。他轻而易举就一把攥住了你的两只手腕,脚步丝毫未受你疯狂的踢打所影响,提着嘶吼咒骂的你,往钢架旁的一个大熔炉走去。 他没有放开你,从你粘满黑灰的手心里抠出阿列克谢的那枚戒指,又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属于你的戒指,向熔炉旁的下属使了个眼色。 熔炉被拉开,一波波热浪扭曲了凛冽的寒风,透过窜天的火光,里面尚未熔化的大块人骨依稀可见。 克里斯蒂安一扬手,两个银白的小亮点一齐消失在了蹿越跳动的火舌里。 铂金,象征永恒和纯洁的爱。 他甩手把你摔在了地上。 你撑地爬起,额角对准熔炉guntang的钢角。 少女的动作那样决绝迅捷,克里斯蒂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夺步向你扑去,但却晚了千分之一秒,指尖儿堪堪错过了你沾满尘土的嫩绿色袖袂。 柔软娇嫩的额头眼看就要被熔炉尖角撞出一个窟窿,那一刻,他的心脏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所束缚。那是一种他在战场上也从未有过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紧紧裹缚住五脏六腑,死死勒紧,让他无法喘息。缺氧的心脏濒死般在耳边猛烈搏动,大脑的缺血让眼前一瞬发黑。他再位高权重,也斗不过死神手里的镰刀,斗不过一心求死的你。 那个站在熔炉边的下属束缚住了你。 呼吸恢复的一瞬,克里斯蒂安忽然意识到,他花费多少心思和宠爱都换不来一个真心微笑,一道温柔目光的你,居然会为阿列克谢去寻死。 他,高贵的冯·曼施坦因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党国NPEA军校名列前茅的优异生,国防军里节节高升的新星,最后竟然输给了一个卑贱的畜生,一个已经化成灰烬的杂种。 失而复得的喜悦瞬间被吞噬理智的狂怒所淹没。他一把从下属怀里拉过你,将你一路拖拽至人烟罕至,无人聆听处。 恶狠狠把你抵在道路旁的铁丝网上,双手将你手腕摁在你脑袋两侧。 “我告诉你杀死他的是谁。” 这句话止住了你不断的踢喊挣扎,恨毒的目光透过散乱在眼前的发丝瞪视着男人,好像要在他身上灼出两个窟窿。 那一刻的你暗暗发誓,你会把那些害死你丈夫的军官和医生,一个一个,统统折磨而死。 男人见你不再挣扎,松了手,薄唇勾起个扭曲的笑,垂眸觑视你。 “亲爱的,我可见过你看他的眼神。 “去年夏天,在野猪头酒吧,我每晚去观察你的时候都会看到……弹琴时,和他跳舞时,与他拥抱时……你的眼神那么明亮,那么喜悦,那么幸福。 “我当时就想,那么无与伦比的美好目光,如果不能属于我,凭什么可以属于那个低贱的杂种?我曾经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那样看着我。” 你呆愣在那里,突然意识到,克里斯蒂安不是德军进城后才注意到你的,而是早就盯上了你,也因为盯上了你,所以早就盯上了阿列克谢。那日你在火车站和阿列克谢的告别根本不是偶遇,而是克里斯蒂安早就设计安排好的,为的就是让你亲眼看着阿列克谢被带走。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你,如果不是因为你留在了卡齐米日,阿列克谢或许仍旧安然无恙的在地下室里,能够成功躲避德军的剿杀。 “对……一辈子,直到你死,眼里都只能有我。如果你敢再那样看任何人,无论是谁,他都得死。 “后来有那么几次,我以为你的确在那样看着我,但很快我就意识到…… “你居然仍旧在想着那个小杂种。你只是为了让我不杀他,机器般地服从指令。 “只要他活着,你永远不会完完全全属于我。” 你顺着铁丝网滑下,瘫坐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你愚蠢,如果不是你演得不够像,如果你能够坚强一些,把对阿列克谢的爱深藏在心里,他或许还活着,或许必须得每日在寒风里穿着单衣劳作,冻得浑身青紫。但起码,还活着。 “所以,我亲爱的,杀死他的人是你自己啊。 “他是个多么健壮能干的苦力,而且只是个混血儿!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完全可以在营里一直劳动下去的。 “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你有什么资格去死?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克里斯蒂安犹豫了一秒,然后俯下身,轻轻拍了拍你湿透的惨白脸颊。 “你知不知道,那个小杂种死前一直反反复复念叨什么?” 你愣愣地抬头望着他。 男人附耳低语,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你的名字。 你心爱的丈夫,死前心心念念的人,却是杀死他的刽子手。 你。 强烈的恶心感在腹腔内翻腾升涌。紧接着,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你喉咙里喷溅而出。 在你失去意识之前,眼前的地上,洇透一片血液的黑红。 尾注及参考资料 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描述完完全全参照了1942年被押送至这里的Eliahu Rosenberg先生的回忆录,除了剧情、人物心理、动作、对话,有一些细节无奈省略,但几乎没有作者随意添加的成分。Eliahu是极少数在特雷布林卡被选中做劳工的囚犯,因为绝大多数人一抵达营地就被立即杀害。在奥斯维辛之后,特雷布林卡是波兰死亡人数最多的集中营,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屠杀工厂,运营的十三个月里,曾有九十万的鲜活生命在特雷布林卡化作亡魂。1943年八月,特雷布林卡发生囚犯起义,有几百人有幸逃脱,但其中大部分人在之后被追踪、杀害,只有70人活到战后。特雷布林卡起义后,这所集中营被关闭,未能逃出的囚犯皆被枪杀,无一生还。在1939-1945年德国和苏联占领期间,波兰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一被杀,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平民。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Treblinka entry. https://www.britannica*****/place/Treblinka. Gigliotti, Simone. The Train Journey. New York: Berghahn Books. 2009. Levy, Alan. Nazi Hunter: The Wiesenthal File. London: Constable & Robinson.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