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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番外四学子篇

    宋问要收学生,此事传到京城,年轻一辈无不震动。

他们想去,可谓非常想去。只是,京城与钱塘相距甚远,他们还有朝廷职务在身,不能远行。

恰巧户部因为税改一事,想派几名官员去余杭,找宋问指教一二。王义廷便上奏陛下,请求选派几位年轻的官员过去,顺便应征一下宋问的徒弟。

冯文述得到消息,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转到户部去。便找人托了关系,从中运作。

合该是去户部,果然躲也躲不掉。

其他各部官员一看,那他们也顺便着吧。

这都一顺便,人就太多了,可不行。朝廷便展开了一项比科举还要严苛的考试,从各部挑选几名出来,任命前往钱塘。

先前宋问走的太匆忙,也走的毫无征兆。她辞官的事情,都是过后许久才知道的,叫这群学生心中很不是滋味。

纵然他们都已经离开云深书院,但心中还将宋问作为一辈子的良师诤友。这有事没事都会去问她两句,结果宋问辞别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打个招呼。

可谓非常难受了。

这次选出了七人,云深书院就占了六个。孟为、李洵、冯文述,以及梁仲彦,丁有铭,赵恒。最后一位是吏部尚书的小孙,王义廷的小侄,是国子监学徒,如今在吏部任职。

孟为梁仲彦等,靠的是实打实的治水功绩。另外几位,多少有点背景关系。

他们坐马车,再转水路。行船的时候,恰巧风向好,体会到了一日千里的神速。路上没耽搁多长时日,便到了余杭。

李洵道应该先拿着文书去找驿馆安排住所,不然等天色晚了,做什么都不方便。孟为却急着要去找宋问。

冯文述道:“这余杭茫茫之大,你我又是第一次来,去哪里找先生啊?”

赵恒点头道:“何况我们未有知会,便数人登门拜访,有违礼数。”

丁有铭站在小巷的墙前,抬手一指说:“哪里不好找,你们自己看,都给标出来了!”

几人凑过去围观。

余杭那边,大约是近日来问的人实在太多了,街上竟然直接贴了宋问住所的位置。还有一些书院,也标明了是宋问创办,寻人可以去此处。

如今满余杭,怕是没有人不知道宋问的。

“天呐。”孟为看着街头的种种景色,惊道:“先生真乃神人也。”

冯文述翻眼:“你哪次不这样说?”

孟为说:“哪次都觉得他神了啊!”

丁有铭提了提身后的箱子,道:“不如先去找先生吧,我看离此处也已经不远。”

数人互相商讨,实在拗不过这几位情绪激动的,便同意了。

他们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墙上贴着的纸,便顺着标志,顺利到了宋问的门前。

此刻宋府大门紧闭,门上还挂了个硕大的牌子——“无事勿扰,徒已收到。”

几人看着那牌子,顿时心底说不出的失落。

王家小郎看着他们的表情,很是不解,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不是已经是宋问的学生了吗?”

还那么在乎这学生的名号是怎么?

众生:“……”

似乎是这么个理?

几人低头,整理了一下仪表,而后上去敲门。

没多久,一胖子气势汹汹的打开门,冲了出来,喝道:“谁——!”

数人一愣,激动的心被喝得一颤。

不知该做什么反应,面面相觑后,冯文述一把将李洵推了上去。

李洵:“……”

李洵欠身施礼道:“这位老伯,我等是宋问的学生。此次来余杭,特来拜访先生。请问宋先生在家吗?”

那胖子表情一变,将手揣在袖子里,试探性的问道:“你们是……宋问的学生?”

“正是。”李洵又问,“请问先生在吗?”

宋潜忽然变得高兴,他哈哈笑道:“你们是我儿的学生?难不成是从京城特意过来看她的?哎呀这舟车劳顿的,累不累?”

几人被他的善变又是弄得一愣,纷纷摇头。李洵道:“原来是宋世伯。”

宋潜听他喊的很高兴。

“真是有心了。”宋潜很是激动,拽着李洵的手往里面引:“进来进来,来来,将东西先放下,坐着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又站在后面,将几人都推了进去。

众人颇有些受宠若惊。

宋潜自觉替宋问招待他们,喊人上茶,上点心。又叫后庖早些做饭。

众人连声婉拒:“世伯切勿客气,我等就是来见先生的。”

宋潜挥手,将他们按下:“宋问,她现在在书院,晚上就回来了,你们在这里等她便可。”

孟为道:“我们还是去找先生吧。再晚些,怕驿馆没有客房。”

“住哪里?住这里就好了嘛。”宋潜说,“你看我宋府这么开阔,哪里住不下?驿馆那地方住的也不开心。你们从京城远道而来,即是客。我招待客人,怎么会让客人住到驿馆去?”

几人将东西放下,还是不愿久坐,便说先去找宋问,然后离开了宋府。

这次前往宋问的书院。

他们与门房打了声招呼,往书院后面的厅堂里走去。前脚刚跨进门槛,便见一道黑影迎面飞来。孟为抬手一抓,却发现手心黏糊糊的。一团湿润的黑泥在手里碎了开来。

“哈哈哈!”旁边几名小童从门柱后面出来,拍手大笑,兴奋不已。

孟为沉下脸道:“小小年纪怎么能不学好?出来!”

几位小童才不管,作势要跑。结果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宋问呵呵冷笑,拧起一人的耳朵说:“前去。”

几位小童顿时偃旗息鼓,一副委屈的模样,乖乖走到堂中。

宋问长发高束,穿得简单中性,但是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女性。

她走到旁边的位置坐下,抽出扇子,看着前面五六个小童,一下下在桌上敲着。

“谁做的,谁主使,做过自己,自己站出来。”宋问悠悠道,“别等我动手。”

一小男孩出列,低着头,乖巧道歉道:“对不起,哥哥,我知道错了。”

一女童上前,掏出一方卷帕,两手递给孟为:“哥哥擦手,哥哥原谅我们吧。”

这样看起来可真是听话极了。

孟为刚想说话,宋问截断道:“别原谅他。”

孟为懵道:“啊?”

宋问说:“他道歉别人就一定得原谅他了吗?犯错如果只需要一句道歉就可以解决了,那他以后真的会悔过吗?”

那男生撅着嘴,巴巴的看着他。

孟为看了他一眼,心中不忍,又看向宋问说:“他……”

“既然犯了错,就应该要补偿。犯了错多大的错,就要多大的补偿。这样才能够记住教训。”宋问冷笑道,“你们这是第一次吗?看我不在,就惹事生非。不是有心向上才学好,而是畏惧我才学好。我不需要,也不接受这样的学子。”

几位小童知道她生气,顿时不敢再说话。

这场景实在是似曾相识,几位现任朝廷官员,莫名觉得他们非常可怜。

宋问拍下扇子:“六个人是吧?今日的功课多抄六遍,去帮后面的李先生打理花坛六天。敷衍了事的,再加一倍,听清楚了吗?”

这惩罚听着好严重,几人却很怕她,不敢有异议,负手点头称是,然后一个接一个的从前门出去。

宋问端起茶看向呆愣的孟为等人:“你们怎么来了。”

“额……”冯文述上前一步,小心问道:“请问,宋先生在吗?”

宋问点头:“在啊。”

孟为小心道:“能请先生出来吗?”

“可以啊。”宋问说,“几年不见,连恩师都不记得了?”

众生沉默片刻,而后一齐惊呼道:“什么?!”

宋问闷哼道:“嗯哼?没人告诉你们,宋先生是女人吗?”

没人说话,表情诡异,仿佛见鬼了一般。

宋问挑眉,哼道:“说吧,都来做什么?找我有什么事?”

几人低头,用眼神交流。互相间全是震撼和不可思议。

这……是做梦?

宋问挑眉,一扇子大力拍桌:“回神!”

众人被震得浑身一颤,终于看向了她。

为首赵恒说:“我如今在礼部……”

宋问摇头道:“礼部?礼部的事情别问我了。机敏一点,多看书,多打交道,多扯皮。内里抠门一点,外处气度一点,就没问题了。”

大梁的外交,没什么好诟病的。

王家小郎上前道:“下官隶属吏部。”

宋问点头说:“吏部,我倒是觉得可以改进科举考试的科目和多样性。灵活性大一些,适用一些,难度再提一些。”

众位学子不禁牙疼。

宋问:“再就是科考的监察审核,这才是科举推行最重要的地方罢。”

轮到了孟为,孟为笑道:“我就过来看看您。”

宋问挥手:“一边去。”

孟为笑容一收,黯然神伤。

梁仲彦:“想问问先生,农作的事情。”

宋问点头说:“江南这边农业较为发达,你可以随我下地多逛逛。这边有个叫牛二的人,他虽然没念过书,但是对作物很有天赋。我与他接出了一些新的抗冻植株,易成活,产量也高。或许,能带到北方种植。”

梁仲彦一时大喜。

“还有一些农作的技巧,你也可以试试。”宋问说,“余杭这边开出了数亩专门实验的田地,你也可以去尝试尝试。”

梁仲彦:“谢先生。”

冯文述上前道:“想问先生户部的事情。”

“哟。”宋问挤眉弄眼,“我就说你适合户部。”

冯文述连声叫苦。

宋问玩笑两句,说道:“户部的事情太宽泛了。经济是一国血脉,错综复杂。快了不行,慢了没用。这个一时不好说,你跟着我再看看吧。”

冯文述匆忙点头。

宋问将头转向丁有铭。这小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笑眯眯的凑过来道:“先生,这是我父亲嘱托我来问您的。想问问你,对水利的事情有什么看法。”

那上面是运河的设计图纸船闸,已经具有二斗门复闸的雏形,

宋问有些吃惊,又觉得工部技术一把手不愧是一把手,点头道:“可以的。很好。”

治理河道,还可以提高运河能力。

“好勒!”丁有铭收起图纸,又说:“先生,我想学算科!”

宋问:“准。”

最后一位还剩李洵。

宋问对李洵道:“你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在御史台任职,要做到心志坚韧,己身端正。不要过刚,但是也不要圆滑。凡事可以都学一点,对你断案也有好处。不一定就什么时候用上了。你要学的事情其实是最多的。”

李洵:“学生受教。”

众生一起盯着她。尤其是王家小郎,切实震惊了。

有人能三言两语,就结局这些百年难解的谜题吗?这些众臣都要头疼烦恼的问题,在她这里,似乎就是随口一句的事情。

他从来只听说过宋问的名声,却没有亲自讨教过。纵然王义廷对她多有推崇,也是或多或少有些疑虑。看她这样胸有成竹的模样,真的是被惊骇到了。

待她真正授学以后,再看看吧。

其余几位学子,不知该作何感想,却长长舒了口气。

先生还是先生,依旧无所不知,依旧潇洒自在。天地间有能绊倒她的事情吗?似乎没有。

每每觉得自己离她又进一步的时候,才发现先生站在更高的地方,才发现自己路远且长。

为何她就能懂的那么多呢?天底下为何会有宋问这样的人呢?

宋问却没在意他们在想什么,粗略了解几人的需求和问题后,在腹中措辞片刻,开始简单的评价。

宋问敲着扇子道:“其实,为官办事,重要的还是看民。多数人的问题,就是你们的问题。譬如吏部。”

王家小郎挺起胸膛,听她说下去。

宋问说:“科考的问题,并不是最大的问题。科举折射出的还是教育问题。寒门子弟上不了学,或是上学了,得不到教育,学不到更高层的东西,导致寒门子弟考不过官宦子弟。一是朝廷扶持的学院太少了,二是要上学所需的花费太重了。三是科举本身对寒门子弟的不公平录用,让百姓生怯,寒心。而科举招收到的学子,总是不适合各部,不大适合为官,说明科考的内容,和为官所需的技术,大相径庭,并不好。问题知道了,怎么会不知道怎么解决呢?”

王家小郎点头。

宋问:“我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但是,不能因为它难,你们就却步。就算是慢,你们也要让百姓看见你们的努力,才会慢慢进步。改变有时候很慢,有时候却是很快的。我想没有什么,是全大梁百姓都想做,结果却做不成的事情。”

“户部,冯文述同学,你总是不喜欢和数字打交道,但是我告诉你,数字并不枯燥,相反它很精明。因为百姓就是靠这个赚钱的。”宋问说,“你也不要觉得户部做的做好算账就好了,户部要做的是维护。譬如先前米价的事情。百姓感觉不到吗?他们知道,但是能做事的还是你们。”

冯文述正色道:“是。”

宋问挽起袖子激动道:“我给你推荐一个,我希望你们放开夜市。没有夜生活的人生是很悲催的。我保证,夜市开启以后,大梁每年的收入,起码能涨一半。宵禁?宵禁简直惨绝人寰!”

冯文述:“……”

宋问总结道:“如果你们不知道怎么做,只是因为你们还没用心。如果你们真的用心了,只会觉得,天底下多是做不完的事情。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几人虚心施礼:“谢先生赐教。”

宋问按着扶手站起来道:“走吧,回去。住我家里,我带你们好好学一个月。”

几人抬头。才一个月?!

孟为问:“先生,那我们以后可以来吗?”

“有问题,自然可以来。”宋问说,“但你们终归会独当一面的。”

宋问还收了一位书生做学子,如今就跟着他们一起学习。

岭南的事,其实还是唐霈霖最熟悉。唐霈霖如今不叫唐霈霖,他叫唐禹。偶尔也会过来这边找宋问下棋,找林唯衍惹事。

他出生的时候命里缺水,所以名字里到处是水。现在起了个夏禹治水的名字,好了,看样子是要彻底

宋问说很好。我命由我不由天,他有这份志气,那就继续下去吧。

宋问白天就安排他们走街串巷,下田种地,晚上再给恶补一下系统的理论知识。

这一月,真是受益匪浅。他们发现,长安与钱塘,真是大不一样。民俗,饮食,农作,态度。

他们一生都难得走出京师,便以为全天下的都城都是一样的。却不知道,每一座城池,都有每一座城池独特的灵魂,他们是不一样的。

而他们如果不出来看,不出来问,他们或许不会知道。

一月晃眼而过,宋问让他们赶紧回京师去。

来的时候,还不觉得离别苦。如今相处一月过后,便觉得各般不舍。

宋问却好似要赶人一般,直接开了送别的宴席,叫他们想磨蹭也没有机会。

宋问着人抱了几坛好酒来,一扯开封,然后让人给他们斟酒。

孟为眼睛咕噜噜的转溜,说道:“我想跟林少侠学学武艺。”

林唯衍偏头看他一眼,说道:“可以。”

孟为大喜,又看向唐毅:“我还想跟三殿下学学词赋。”

宋问没有吭声,而是站起来,端起酒杯,朝他们敬了一杯。

她一饮而尽,抿抿唇,说道:“我先前走的匆忙,没有与你们好好告别,实在是一大遗憾,叫我不安很久。你们回去,替我转告其他的学子,祝他们前程似锦,青史留名。”

众生动容,跟着抬手举杯:“先生不必挂怀,我等理解。”

“孟为,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你的路不在这里。就算多留一日,或是多留两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该走的时候,还是会难过,而留着的时候,却依旧会不安。”宋问说,“我不是要赶你们走,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继续向前。你们或许会不安,但是不用害怕,看看身边,你们从来不是一个人。”

孟为低下头。

宋问又倒了一杯喝干:“‘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该做的事情做好,就没什么遗憾了。这样就算回忆起过去,会是珍惜而不是悔意。先生不希望成为你们的悔意。”

“能做你们的先生,我一直很骄傲。你们每一个人都很优秀,没有让我失望。”宋问说,“我说的说,不是你们飞黄腾达了,而是你们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情,都在不停的往前走。”

宋问:“勿论你们是做什么的,为官,行商,种田,只要用心的去做了,先生就会为你们骄傲。”

郎朗夜空中,宋问的话显得尤为清晰。

远处虫鸣声声,夜风阵阵。

“为人先生,我能做的其实不多。能替你们解开一些疑惑,就很好了。”宋问伸出手,指着远处道:“我就算能为你们铸一把刀,而用这刀,去斩断荆棘,开辟前路的,还是你们自己。我相信有一天,你们能站到我的前面。”

宋问一手挟着酒杯,往前一递:“启程吧。去追逐你们的未来。”

几人一时说不出话。

孟为两手按在膝盖上,猛得起身道:“学生在这里敬先生一杯。谢先生一直以来的教诲。实在无以为报,必会句句铭记在心。”

众人接连起身,给宋问敬酒。

为什么离别要喝饯别酒,他们一直不明白。如今终于明白了。

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

天色将晓。这群青年们正要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