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骨头发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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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那么多奇怪的事,俞霜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了,但是听到剑尊给《龙rou烹饪的一百种方法》开的小小讲座时,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怀疑人生的状态。 龙……吃龙,我吗? 一连三日,她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剑尊带着她落脚一处黑黝黝的山头,向远处眺望,能看见妖族首领黑龙的龙宫。那附近阴云密布,龙宫形似骷髅,张牙舞爪,独占一山,与四方山头仅有铁索连通,整片山林都笼罩在狰狞煞气构成的血色结界中。 俞霜坐在金屋的院落捧脸发愣。进入妖族地盘后,她便不敢远离商卿夜,更不能如前些日那样时时黏着。她睡下前,剑尊就提着剑出去了,房间里好像还残留着度厄剑凛冽冷寂的剑气。往日这剑气只会令她安心,如今却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瘆人之感。 今日的剑尊未如惯例那般开始练剑,而是立剑身前,压下魔气,聚灵于顶。远方有些黑云翻翻滚滚地压过来,越积越厚。乌云之下,寂灭剑意骤然生发,缓缓地向上挤压,越推越高,因风成势,继而直冲云霄! 剑意如匹,灵气随之而上,淡淡的银光中潜藏着流动的蓝光紫晕,与阴云之中豁开一个洞口,剩余的阴云也被灵气搅散。天光骤绽,洒落商卿夜周身,黑袍里织着的金银双色丝线,绣成飘然浮云,在风中猎猎飞舞。 这是……剑尊向黑龙刺出的战书。 我已在此,还不来战! 俞霜踱到门边,手摸着门框,去瞧剑尊的背影。她好奇地看着他——以她对世界匮乏的认知,他一直是她不能理解的、一种强大又坚定无比的力量。虽然不知这种力量为何会垂怜关照于她,但惯来随波逐流的俞霜,也乐意将自己交付给比看过的任何色彩都鲜明太多的存在。 剑气已伫立一刻有余,天边终于卷起一阵腥风,伴随震耳欲聋的绵长龙啸,一个庞大粗长的黑影盘旋着直冲剑尊而来,细一看,正是一条黑如檀木的妖龙,蓦地冲破剑气织成的大网。 伴随一声暴响,鳞上布满倒刺的龙尾如一柄硕大无匹的流星锤,照着商卿夜甩去。俞霜却感觉出,这幅势不可挡的架势下面,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更多的,她并看不懂,只见剑尊长剑在手,足尖轻点,整个人便如一片轻羽向上腾起,度厄剑孤绝地、笔直地击出。 他的剑很快,或许因为太快,就变成极致的慢,如一泓莹然雪水,流转奇异华光,顷刻间,华光便被血色浸染。 血rou破碎,在半空中爆出一朵血花,黑龙发出一声怒吼,化妖成人,绕在腰间的龙尾鲜血淋漓:“商卿夜!好!你很好!” 商卿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洞黑。 姬照霄将毛刺般炸开的黑发向后撩去,露出底下一对浓眉虎目。他长相粗犷硬朗,刀削斧凿的面部线条不失英俊。妖龙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剑修从头到脚寸寸刮过,竟像是把视线用作挑逗的手,隔空yin辱对面的剑客。 “一百年……你果然还停留在观虚期,而我已晋升敛真。” 此话一出,商卿夜蓦地笑了,那笑意带走了眼里最后一点人味儿,空荒荒的显出它原本根植深处的残酷和静寂。那静寂与他的剑一样,不会有丝毫倾斜,要倾轧毁灭这世间万物。 俞霜仿佛从梦里惊醒,不安地攥了一下手指,往前走出几步。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吸引了对峙两人的注意。 姬照霄的眼风扫来,鼻间发出一声极为不屑的冷哼:“你将一个明婴期的女人带在身边作甚?你从万骨窟出来,居然毫发无伤,难不成是她在魔境救你一命?” 剑修沉默半刻,唇畔笑意愈发深浓:“她并不算救我一命,反倒落井下石。你居然还未发现,我媚骨已破,合欢道基初成?” 姬照霄先是一愣,继而大怒:“商卿夜,你到底有多yin贱,居然连女人都cao得了你?” 商卿夜大笑! 笑声像是从讥讽深处猛然拔起,把人心抽得老高,又落到极底处,落进散漫铺开的死寂之气里。 但见剑修身形一闪,剑啸割裂荒沉,化为无数银白月影,布成一张锋利冰寒的大网。从度厄剑中爆发的杀气是如此骇人,卷着灵力隆隆作响,就像雪山底下喧嚣的激流,拍向黑龙就像拍裂碎石。 无论是黏腻的目光、下流的想象,还是纠缠的rou欲,一切围绕性和rou体而生的恶臭垢腻,都要在这无尽凛寒的剑光下消减、消退、化为泡沫…… 姬照霄肝胆俱裂,刚硬的身板在死亡前也柔软地扭动起来,一退,再退,躲避得越来越快,最后一捶胸口,将精血喷在手中张开的血色布帛上。 “九罗!” 崇俨《厌胜书》:“鬼车九首,妖怪之魁,凡所遭触,灭身破家。”姬照霄百年前战败后,寻了魔道秘法,屠戮四方大妖,将其神魂封于万魂百魔幡中,令其自相残杀,最后唯余九道堕魔神魂供其驱使,故名“九罗”。 那九道妖兽神魂跃出血幡,试图反击寂灭剑意,时而结成诡谲多变的魔门迷阵,时而使出高深莫测的妖族秘法,辅以姬照霄敛真的深厚修为,当真阻了剑势。 有那么一刻,剑尊的身形在接连不断的冲击下晃了晃,腰腹被兽爪劈开四道裂口,可是最后,是度厄剑的剑尖,无声无息地抵上姬照霄咽喉,如同他做过几十次的那样,刺穿孽龙的逆鳞。 商卿夜并指成爪,插进丹田,将孽龙内丹一把拽出。 姬照霄目眦欲裂。 他已维持不了人身,化为长蛇似的黑龙。度厄剑扎穿脊柱,挑出其下龙筋,再剜出龙角,挥舞若行云流水,庖丁解牛。 商卿夜拭去眼下血沫,一只脚踏在黑龙后背,嘴角勾起一个颇为宁和的弧度。 姬照霄还活着。只是比起莲华域最后一条真龙这样的威名,他更像一只被掏空的破麻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俞霜被震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只顾瞪大眼睛,看着场中的情景。 在她的注视当中,剑尊把蚯蚓似的龙身翻了个面,抖去剑尖残血,收剑入鞘。 下一秒,灵气化刀,黑龙下身藏在鳞甲下的龙根囊袋被一并切下,碾成一滩rou沫。 俞霜摸了摸失去知觉的脚,腿一软,坐在地上。 嗯,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行为了,可喜可贺。 “我,我不吃这个龙rou……”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姑娘揪着衣角,一脸誓死如归。 “非要我吃,你,你饿死我吧!” 她沙哑的声音打破凝在剑修身上的沉默。商卿夜不在意地踢一脚龙尸,将龙丹、龙筋和龙角收入芥子戒:“放心,本就只是玩笑……咳咳……” 商卿夜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身子像是撑不住一样晃了晃。俞霜登时拔地而起,跑回去扶住他:“别动别动别动!” “唔,剑尊,我给你替……” 话没说完,就被沾着血气的唇堵住嘴。剑修把她揽在怀里,力道之大,俞霜觉得自己要被揉进胸口。 “……又又,你别怕我。” 亲了半晌,商卿夜松开她,低低地说。 “我为什么会怕你呢?”俞霜奇怪地问。 剑尊深深看了她一眼,摸摸姑娘的丸子头:“不怕就好。我在此调息一时半刻,你且去将金屋收回,我们便离开这里。” “好,可剑尊你真不要……”俞霜被捏了一下嘴巴,气鼓鼓地往回走。 商卿夜踉跄一步,几乎跌倒,竭力不弄出动静,慢慢盘腿坐下。 俞霜还是不敢御剑飞行,所以只能步行,连走带跑,停在金屋之前。 突然,一股温和却黏腻、与带毒花香仿佛的灵力禁锢了她的身形,俞霜下意识想迈步甩脱,却动不了了。 度厄剑嗡鸣,一股骇人的杀气从剑尊身上扬起,直指俞霜身侧。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姑娘后颈。 “师兄,您若再动,师弟不敢保证俞姑娘的安危。” 这是个青年男人的声音,低沉温柔,还带着几分与生自来的可亲感,可俞霜听进耳中,却像是被什么软体动物爬过,只留下让人胃液倒流的黏腻不快。 商卿夜紧紧蹙眉:“……谢衡,你出现在此,意欲何为?” 男修扬起头,忽然朝着剑尊笑了笑,眼里浮出些怀念、留恋,以及深邃难测的复杂情感。 “四十九次了,师兄,你我二人,很不必对彼此遮遮掩掩。” 俞霜满脑门问号,被推了一把,向后踉跄几步,好容易在谢衡身后站定。 “你果然……也在轮回。”商卿夜面容微微绷紧,阴翳流水般滑过眼底。“四十九次,无论我如何周旋解释,你都要选择背叛那条路。” “是啊,整整四十九次,四百三十七年……”谢衡姣若好女、清秀出尘的面容上笑意更深,可不知怎地,看着竟有几分凄切。“师兄为何一次也不肯信我?” “反而将信任予了……予这来路不明的女子?” 这么长时间,这么多次轮回,谢衡自认比谁都了解仙尊,极硬的脾气下,有一颗极柔软的内心。不然,也不会迟迟不忍杀他、甚至连身旁这世外之人都肯伸以援手。 而他……受制天道,不敢直缨其锋,只能躲在黑暗里,等一切尘埃落定,人质在手,才敢跟师兄说话。 “师弟这么说,师兄倒是好奇,为何你使出百般手段,执意陷我于话本之境,毁我根骨,断我剑道,要我变成那千人枕万人骑的妓子?” “此前四十九次,我都不能说……这次,这次便是……便是同师兄说了,师兄也不会信我了。” 谢衡的尾音带着不甚分明的颤抖,甚至有些不敢抬头去看剑尊的双眼。那双清眸里的憎恶、厌弃,还有……深深的恨意,一次一次割穿他的心,让他觉得自己是活该遭厌弃的混蛋。 商卿夜笑了一声。 “我是话本主角这事都已成事实,难得你愿吐露真相,还有什么不能信的?” 谢衡豁然抬头,双眼晶亮:“当真?……师兄当真?” “你先把俞霜放了,我自然愿听。” 他眼里希望的火苗,立刻黯淡近灭,也如商卿夜那般笑了笑,却带着几分无比寂寥的味道:“师兄……我若放了俞姑娘,下一刻就会死在你剑下罢。可纵使被师兄杀一千次、一万次,抽筋剥皮,谢衡也心甘情愿。” 话落,这温润如玉的修士已满面泪痕,冲着剑尊缓缓跪下。 “这已是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师弟求你……求你听一听……” 商卿夜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面上仍维持痛心怀疑之色,不说同意,但也未出言阻拦。 于是谢衡讲了一个故事,讲出七七四十九次轮回,历经无数煎熬、自疑和锥心之痛也无法坦言的真相。 五百年前,天道已濒临崩溃,再不能供给修真界足够多的灵气,若任其发展,将迎来末法时代。 天道也有等级之分,灵气褪尽,意味莲华界从高阶跌落成低阶,灵识不存,这是天道所无法忍受的。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放在修士身上如此,天道亦如此,唯一能扭转灵气衰弱、维系天道存亡的便只有每逢末法时代才会应劫而出的……承命之人。 若承命之人肯将其命途分享,莲华域天道便可抓着这蜘蛛丝,撑过颓势,迎来下一轮的兴荣。 分享命途,意味气运不再,饱受凌辱折磨,而为了让莲华域各界都能受其好处,正道魔界、妖族人修,其中的气运之子,必须与承命之人建立联系。 “……这就是为何师兄……师兄每次轮回都无法突破观虚、进阶敛真的原因。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足够多的灵气,能让承命之人进阶了。而拨转时间四十九次,也耗尽天道最后一点灵识,若此次还不成,无论是你、我,俞姑娘,还是这莲华域万亿生灵,都要堕入枯竭深渊……若到那时,一切就……真不可挽回了。” 谢衡泣涕不止,擦泪抬头,看见商卿夜悚然动容的面孔,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师兄,师弟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背叛你,我仰慕你……整整四百三十七年……” 剑尊似是极为触动,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几分令人无法抗拒的引诱感:“可如今我元婴稳固,道基未损,姬照霄也已身死,该如何做?” 谢衡从怀里取出一枚纯黑丹丸:“……若要迎合天道之请,师兄需服下这颗心魔丹,从碎婴堕魔开始,重新返回命途。” 商卿夜接过心魔丹:“你要我生心魔?” “……师弟,师弟别无办法……”谢衡无比痛苦地看着他,面容扭曲,“若能替师兄生受嗟磨之苦,谢衡必无二话。” “……你不要吃!” 一道细哑的声音同时从旁边传来。 俞霜不知道什么时候半挣开了谢衡的定身咒,挣得手脚皮肤开裂,布满条条血丝。她紧紧地捂着胃部,看上去极为不舒服,仿佛立刻马上就会吐出来一样。 然后她看了看身前的谢衡,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剑修眉棱骨登时一跳:“怎么了?” 他倏地将目光移到谢衡身上,哪还有之前伤重力竭之态,眉目间聚满可怖戾气:“你敢给她下毒?” 谢衡茫然:“我,我没有,师兄,我没有!” “商卿夜!”瞧着剑修有把丹药往嘴里送的架势,俞霜原地跺脚,拼了命地往外扒,“你不许吃!不许吃!听到没有!不许吃!” 商卿夜瞧着她,面上笑意若春花绚烂:“可他说,我若不吃,天道倾颓,这世界就要毁灭了呢。” ”我不管!你使不了剑怎么办!“俞霜挣不出来,哭得脸都红了,整个人半个身子在原地蛄蛹,扯来扯去,拽来拽去,把松软的rou挤压得奇形怪状。”我不管!我不管!呜呜呜呜呜!你要吃我就讨厌你,再也不要理你!“ ”别怕,你看这心魔丹,我吃了也无事。“ 商卿夜像吃糖豆一样把丹丸塞进嘴里咽下去,冲完全呆住的俞霜眨眨眼。 “早自第一次轮回,我便生了心魔,如今相处也有……四百三十七年?叫作心魔,更像是个老朋友。” 剑尊复又古井无波的双眼移向也看傻了的谢衡,淡淡道:”我不知道若你能遭受那些,会不会有二话,我只是觉得你,还有天道,真是……“ 无聊。 无论是手段、心性还是意志,都软弱无趣得让他骨头开始发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