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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花园使

    如果娘亲投入畜生道,我是不是就不用给她做牛做马了?

    天甲峰峰主告知我有封俗世的来信,刚刚他来时山脚落雪,那信匣,一副独自苍老的小模样,捎掉浮雪,漆面有“邬琊血”字样的阴刻小篆,他本来就闲得,自然乐意携着匣子上山青鸟殷勤为探看一番。

    打开印戳,白亮轻薄的纸立刻卖弄起自己的芬芳,峰主忍不住问:“谁的信啊,好难得的味道。”

    我把信收起来,山脚的驿站早已堪称是断壁残垣了,逮着这么原始的通信方法用,除了我娘还有谁呢?

    我娘是个老古董,给她的千里传音符,她攒起来叠元宝,两只仙鸾给她送信,她乱喂一通把天生地长的鸾鸟生生噎死了,而我的无能狂怒只能换来那个倔老太太的嗤之以鼻。

    自从我亲娘和我亲爹私奔了之后,嗤之以鼻已经成了她的被动技能。

    这不难理解:在我舞勺之年,十月怀胎哭着喊着把我生出来的那个女人趁着旬假我娘接我下太学的间隙,就那么水灵灵跑了,和十三年前在她肚子里恶毒地播种,转头就丢下她求仙问道的东隅跑了。

    八十年过去,我仍记得那是一次平常的旬假,我上了九天学,脑子已经不甚清醒,对着即将满头绿意的女人无理取闹。

    我刚吃完烧鹅,满手流油,又说要吃胡饼,她掏铜板时嘟囔的一句真能吃被我敏锐地捕捉并抗议。

    可我娘从来不说个话多的人,别的白驹生下来就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就她三棍子放不出一个闷屁,我师尊都说,绕是他活了那么久,比我娘更窝囊的白驹,世间少见。

    那时她急着回家,或许是急着奔向她此生最大的厄运,她牵着引绳在一侧走着,催我骑上小毛驴。

    刚到家门,就见木门上书:

    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念牙雪,襟袖上,空惹啼痕。挥手从此去,蓬莱五千里,翳凤更骖鸾。

    我暗自好笑,派头倒是文质彬彬,可她把我的名字都写错了!我小字芽雪,她把嫩芽的芽写成了牙牙学语的牙!

    如果名捕来探查一番,这错字说不定就是一场谋财害命案件的关键入口,足以说明我亲娘被胁迫还留下线索什么的,但很可惜,她神经大条,没有那么缜密的心思,她只是跑路心切,毕竟,家里距离太学来回一炷香都不到。

    墨汁尚且淋漓,歪七劣八往木缝处淌,我娘盯着那鬼画符好久,突然转头蔑视地盯着我:“我早知道,你不是我的种。”

    “你娘,和你亲爹私奔了,一脚把我踢开了。”

    她一点一点地把字撂下,没事人一样推门进屋,我站在门槛前犹豫不前,剩下的几口胡饼已经凉了,像块烂布头。

    从古至今上下千里,哪有人会愿意替背叛自己的人养孩子,甚至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一方面我怕她留着我当人质折磨,一方面又无处可去,我生母向来离经叛道神神叨叨,把我推进火坑她也浑然不觉。

    等我娘提来一木桶井水,“嘭”得往地上一放,开始用抹布清理门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她咬牙切齿青筋暴起,不知道是因为干活太用力还是脑子太愤怒。

    我问我怎么办。

    她恶狠狠地把布扔进水里,溅起好高的水花,而她的笑比十二月的井水更冷:“你眼睛瞎了看不出来?你被她扔给我了!”

    我心肝脾肺俱是一颤,顷刻滑跪在她面前手忙脚乱地去抢抹布:“你不要杀我,我会帮你干活的,我帮你看管花圃,我给你养老送终。”

    我娘不屑一顾:“你说的这些我通通不稀罕。”

    是啊,谁稀罕呢,她才三十岁,祖上五百多亩花田,人称花园使,给皇帝老儿上供的,虽不是富埒陶白之家,也家底殷实,她干嘛要养情敌的儿子,掰掰手指,最起码还要养七年!

    “您行行好,就当可怜可怜我,不要发卖我好吗。”

    我娘盯着我,一张脸死水微澜:“真是和你娘一样,尊严都不要了,为了活什么都能干出来。”

    “不一样不一样,”我咬着牙连忙撇清关系,一颗拳拳红心向太阳,“她婴宁跑了,我才不跑呢,您就当行善积德,下辈子我芽雪给您做牛做马!”

    “不要这么早表忠心,很轻浮。”她把抹布扔进桶里要进屋时,我不依不饶地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来,她应该很烦,一直等到我声音渐渐弱下去才开口,捂着半张脸有些颓唐。

    “有没有一种可能,一开始我在和你说废话的时候,就没有打算扔掉你?”

    “我是个大人,大人是不会让孩子承担事情的结果的,但是我今天真的很累,也真的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你刚刚不是吃了一堆东西吗?还饿就去同学家蹭一顿,反正你明天不上学,我要去睡觉了,不要打扰我。”

    那时不过申时,她竟然要去睡觉,但我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晚安,那个,我以后还叫你娘吗?”

    “你觉得呢。”

    “晚安,娘亲。”

    悄悄的我亲娘跑了,正如她悄悄的来,她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留下一个无家可归的我面对这恐怖的事实:我叫了十三年娘亲的人竟然连一丝丝亲戚都攀不上。

    有了这样的狗血剧情,在话本子里我必然是复仇男主的存在,我会被生父从修界赶来的仇敌试图斩草除根,四处逃亡跳下悬崖后竟发现秘境,里面会有个不出世的大乘缠着我不放,无数妖男仙女为我两肋插刀,最后我傲立群仙之巅桀桀桀地大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笑着笑着我忍不住低声啜泣。我娘从来没有用那么刻薄的语气和我说过话,她什么都依我,是个绝对的慈母,我那个不着调的亲娘婴宁就指责过,自古慈母多败儿,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她的亲儿子,她对我好是天经地义的,到头来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是假象,她们两个心知肚明,只有我活在她们精心编织的脆弱谎言里。

    以前我要哭,如果不是他人好言相劝或者磕头道歉我是绝不会好的,但那天我无师自通地收住了眼泪,所谓一夜长大,真不缓冲,一个无忧无虑的无知少年稀里哗啦地丧失了他的青春年华,变得不苟言笑,如丧考妣。事实上在左邻右舍看来,一个家庭出了这样的变故,郁郁寡欢一点才符合常识:家里的太阴和野道士跑了,我们娘俩都深受其害,她们殊不知,婴宁就是和我亲爹跑的!我是加害者之一!

    身世这一巨大的失败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我只能从学业上下苦功夫,隔天我闻鸡起舞,温习过书本后早早去集市给她买粥,夹点咸菜点缀,我到底是被宠到大的,非常不适应热气哄哄,地面油腻的早市,所有人的语气都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关切:你怎么一个人来啊,以后干啥和你娘在一起,听到没?

    甚至卖粥那个女人,一向凶悍古怪,都对我说:这么漂亮的孩子,你娘怎么舍得让你出来打粥,来,小心烫,和你娘两个人好好过,哈。

    我当时简直不可理喻,你还是个寡妇呢,你还是多可怜可怜自己吧!

    粥确实有些烫,我抻长了琵琶袖慎重地裹住,慢慢把东西送到她的床头。

    她浑身酒气,睡眼朦胧,看看我,又看看床头,说:“能不能别来这一套。”

    谁能复述我当时的心情?甚至我自己都有点忘了我是多么羞耻,恼怒,但莫名安心。

    大概她是个正人君子,那些寄人篱下委曲求全之举在她眼里肯定有如戏瘾大发,滑稽又可笑,索性死皮赖脸一点吧,我小声问:“大家都知道吗?”

    “知道什么?”

    “就……”我面无表情,“我不是你亲生的。”

    “怎么可能,说这些做什么。”她语气生硬。

    这种萧瑟肃杀的氛围我们维持了很久,就像庭院里突然挖出了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庭院的树开了花,结了果,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的知道底下埋着什么,看见花,看见果,想的却是底下那具惊惧的骸骨,我们的伤口都没有愈合,强行拥抱只会让血rou粘黏,再重新流出血来罢了。

    索性我照常上学,不用整日在我娘跟前刷脸,国子监光是入学的书单都够我皓首穷经一辈子了,更别说书法课每日隶书一页,旬试十天一试,月试每月一试,不合格下个月食堂不给饭吃,三年期末不及格就要卷铺盖滚回家。

    每逢元日、寒食、田假、授衣假,她会在国子监集贤门等我,侧坐灰毛驴背望着重重斗拱的身影形销骨立,在高头大马间很是显眼,我其实想过不需要她再接送,可听邻居说她简直是每一个头戴青青草原的白驹的写照,闷头喝酒,呼呼大睡,只有要出门接我才收敛些。

    那时时兴的吃食是毕罗,她拿着一个让人毫无食欲地咀嚼,还有一个放在腿上,应当是留给我的,我走过去,她下来把毕罗递给我,十三年的欢声笑语灰飞烟灭,我娘和我形成了一种别别扭扭的默契。

    纵然她对我如常,我也不好意思,也没资格整天作天作地要绸缎衣服,宝石匕首和狼毫毛笔了。

    据我娘说,我亲爹叫幸君照,是个坑蒙拐骗的疯子。这是她的原话,落在其他人眼里,我亲爹可能是冷艳的修士,在她这里被归类为疯子,也算合理,如果不是他杀妻证道,我亲娘也不会半死不活地倒在邬家花圃里,宛若神仙妃子醉卧芍药裀,憔悴病骨娇无力,实乃半缘修道半缘君。

    “你这不是见色起意吗?”我听得一声鸡皮疙瘩。

    但我娘不管我,她已经陷入了痴痴回忆中:“至今我也不后悔娶了她,佳人芳华短暂,但我却能拥有一瞬。”

    她甚至对与那个女人初见时的衣着如数家珍,浅色宝花葡萄纹绮衣,裙装尤见风致,外罩纱料轻薄,明亮的红裙子晕染出轻柔娇美的娉婷。

    “那时候惠帝刚即位,厉行节俭,甚至不惜拿后宫开刀,禁止太阴虹霓被珠玉,紧接着又要求天下百姓将旧有的锦绣染黑,稍微穿些好看的色彩便谓之,服妖。”

    “可你娘亲真的像妖精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和我的花田相得益彰,紫藤为她垂泪,海棠为她飘落,她耀眼,美艳,头梳双鬟忘仙髻,脸上绘着花钿、斜红、靥子、奢华装束是我平生所未见,我这些年翻翻找找,好像是太祖皇帝时的风尚,如红花镀冰霜,如棱牙修绿叶。”

    我娘越说越起劲,我却觉得心酸,她肯定辗转反侧试图恨过我那个亲娘,可是她最后无力地发觉,那时她此生爱过的唯一,她这辈子少有的美好的芬芳的回忆,全记挂在那妖女身上了。

    照她所说,我亲娘那样的太阴,根本不是宜室宜家的命,她都不应该被娶来当老婆,祸害世间。

    我娘把那女人捡回家,大夫发现她竟已身怀六甲,我忍不住打断:“我亲爹那什么杀妻证道的时候,知道我的存在吗?”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这关系着他是个脑瘫还是恶棍。”

    “你娘说,就是告诉了他你的存在,他才动手的,说是什么,修仙之人,要无牵无挂。”

    “雾草。”

    “小孩子能不能不要说脏话。”

    “所以你就当了接盘侠吗?”

    我娘放下筷子,明显生气了,但说气话生起气来也温文尔雅的,不明显:“芽雪,我说过,是我被你娘的打动了,而且不仅仅是她的脱俗美丽,还有她的特行独立和骄傲自信,那是我在其他太阴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她爱不爱我没有那么重要,没有什么接盘不接盘的。你别打断我,你出生的这些年,我反而觉得你像我,你娘很宽容,你却过分刻薄了,有时候带着你去夜市逛逛,回来吃点你娘做的宵夜,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你娘魂不守舍很明显,我就猜你娘可能外面有人了,可我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幸君照那个混蛋还敢舔着脸回来,那才是我真正奔溃的,你们一家三口整整齐齐,我算老几了?我还幻想着,好歹生活了十几年,你娘会不会多多少少对我有点感情,我可能就是个蠢货吧,还鼓励她,又不是小孩子了,爱两个怎么了,可她说太痛苦了,必须要舍弃一个,我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地选择了旧情人,把我踹到天涯海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