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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上善若水

    

第五十一章 上善若水



    颐殊

    身体猛然落空,从床榻掉到地上,吓到了婆婆。

    她听见声响,赶过来扶我,我淋漓大汗,不停喘息,她抚摸我的额头,把汗擦去。

    我睁眼看到她,就说:“婆婆,我可能要下山了。”

    她把我的脑袋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好孩子,想通了。”

    太阳都过了正空,我爬起来扒了两口饭,感觉好了一点。婆婆给我盛了热在锅里的菜,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其实我还没想好,也不知下山去做什么,看向窗外,尘世现在什么样子,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已经脱离外界太久了。

    我向她打探:“婆婆你听过起死回生这回事吗?”

    她回答:“听过呀。”

    我追问:“有让人死而复生的药吗?”

    她说没有,“这类传说,都是道家仙法,轻易不往外传的,更不往外道。仙丹呀,灵药呀,长生不老之术,都是我们小时候听得多的。听闻在东面有一座仙山,仙山上就有仙草,可以制成延长寿命的药,但也只是长生不老,没说死了让人复活的。”

    我问:“那这几年来,有什么人死了又复活的事吗?”

    出乎意料地,她说,“有。”

    一年多以前,檀鸢惠妃暴毙身亡,慕容家不能接受,要讨一个说法。几日之后,檀鸢惠妃却从神医手中死而复活,完好无损地归来。

    “当时我入宫看老姐妹,正巧赶上了,我那老姐妹是皇妃身边的嬷嬷,事情发生后通知她去,我看见了,那尸身碎成一块一块的。也不知什么妖法邪术,竟然拼好了。”

    死而复生这种事,我是一万个不信的。原想问她是不是没死透,她说都碎成块了也不好再问。姑且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必定是谁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不过想想,皇帝说不是的人,就不是,皇帝说是的人,谁敢说不是。圣上要光着身子在街上走,路过的人都要夸一句新衣裳好看。更别说当今朝堂,欺君罔上,浮云翳日。

    想回去,不是该回去,拯救天下苍生抑或何如,而是向前推进的梦不断提醒着我,发生的事都已发生,逃避也没用。我在这里,是不用进宫,却是变相囹圄自己。人要想过好这一生,就得去面对爱、恨,大风大浪,风吹雨打。这是婆婆说的,只是我一直没想通。

    “要划大船,也要乘小舟,不要把自己困在孤岛上。”婆婆笑眯眯地帮我收拾包袱。

    她对我只有两个祝愿:往前走,往外看。

    我作别她后,独自一人启程,走上下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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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一天一夜,晚上在山脚下的客栈歇息。这晚睡得很沉很死,当我很困或者心无杂念时是不会做梦的。只有睡前想起从前的事,才会复又进入记忆的梦中。

    第三天我走到隍城镇,离玦很近了,又做起了梦。梦里回到韩府设宴那一晚,前夜刚发现鬼宅地牢里囚禁的人。记忆没错的话,宴会开始不久后尹辗要来抓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所以我率先一步把自己烫伤了,不能出现在大门前扫地。

    手包得像粽子,还要在后厨劈柴生火,哪有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我用俩粽子把木头捆抱起,扔进炉灶,浓烟熏得又呛又咳。

    宁诸像我记忆里的那样进来,但我没在叹气,他也就没问我为何叹气,他惊异道:“这是什么新式烧柴法……你的手怎么了?”

    火炉上烧滚的开水壶看到了吗,两手往上一放,你就能得到同款包猪蹄。

    我问他:“韩浣虽跟黄栋安没什么交情,可玦城显贵他都请了,为何不请黄将军?”

    宁诸说:“请了,黄栋安这个人耿直得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觉得韩浣身为朝廷官员,大富大贵如此招摇,不知收敛,生怕别人不把他往敛财贪污这方面想。”

    想想这黄栋安,一门英烈,赤忱敢言,怎么会是个谋逆抄家的下场。

    宁诸走到厨台上摸酒,边摸边说:“说到黄栋安,她女儿也是个直肠子,英姿煞爽,神采奕奕,人倒精神得很,我父亲还安排我跟她相亲,只是非我良人。”

    我手中的火钳停住了,“她什么时候到玦城来的?”

    “她父亲到玦后没多久。她本来在军中,圣上一纸诏书,召她回来为她指婚,她不从,非要自己挑。这黄夕仞从小习武,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捏死,她还说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国家打仗,披甲上阵,精忠报国,如花木兰、杨门女将等巾帼英雄。在下实在倾佩,只是太过好战,如此还要外交官周游列国四处游说维护和平做甚……”

    我望着火堆出神,他有个女儿,就在玦城,与我年纪相仿。

    -

    黄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时候她应当已经人头落地,成为乱葬岗枯骨中的一具了。

    但是现在,到她身边成为侍婢,以此更加容易的方式接近真相,或许是可行的。

    如果在她身边,就如观弈棋者下棋,无需言语,傍观见审。

    这是在梦里,地牢里的人放不放无所谓。我没有放走这些人,按理来说尹辗不会找上我,可我在后院经过庭落时撞见了他们,尹辗跟韩浣,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大人站在一起。

    我路过时,离他们很远,而且低着头,但在我稍稍侧目的一瞬间,看到尹辗目光向这边投来些许。

    他眼神一向尖利,不至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溜走,还不被发现。

    庭落后部有一方假山假湖,除了蛙叫蝉鸣四周一片静谧,我站在湖边,背对着他们。

    提步往前,踏进湖水里,低头看见水漫过了脚踝,接着又走一步,水到了小腿跟。

    起初没有人在意我,后来有人看到便大声呵斥,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这湖即使最深处也只到我腰际,岸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听见人们悄声议论,那是谁,因为什么事要轻生。

    尹辗跟韩浣也走过来,就站在湖边看。湖底的碎骨头硌得我脚生疼。真要算起来我在韩府发疯不是第一次,我低着头,头发披散,直到有人来将我拖出水中。

    韩府本来就有闹鬼的传闻,无疑彻底坐实。有人说我被附身,邪祟占体。

    他们把我关起柴房,七嘴八舌在门外议论要找人驱邪。

    韩浣脸色难看,他不想他住的屋子里充斥这些,杀人者不信鬼神。他冷血且易被激怒,如果尹辗不在,他会直接处置我。

    他转身看向尹辗,示意他给出解决方案,微微蹙眉,像在说“看你给我这么大麻烦”。

    柴房的门打开,光倏然灌进黑暗,我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领头的家丁踹了我一脚,踹在头上,踹得我脑瓜子嗡嗡作响。我湿透下半身的衣衫,头发凌乱,嘴角被打出血迹,怎么看怎么像乞丐,比女鬼还不如。

    尹辗在我面前蹲下:“你想做什么?费尽心机吸引注意。”

    我说你带我走,我去歌舞宴,这里每晚都有恐怖的女人叫声,很可怕。

    他阴冷地笑着:“你以为我信鬼神那一套吗?”

    撕裂的口腔内壁让我满嘴是血:“我就是疯了,你还要我吗?”

    方才踹我的人吓得倒退三步,腿肚子都在发抖。

    精神异常的表现,大抵就是连对死亡的本能恐惧都没有。

    “那走吧。”他站起来。

    我揉了揉僵硬疼痛的膝盖,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

    他没有把我手上脚上的镣铐打开,它们拖着既沉重又痛苦,我挪动得很慢,走了很久才走到尹家的马车旁,驾车的马夫看起来分外眼熟,他全身包裹在黑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可能是尹辗的暗使之一,杀人时杀意就从眼睛流露出来。

    他审视着我,丑陋的脸,狼狈的衣着,肮脏不堪,怎么看都不能是跟他们主子同乘一辆马车的,没有资格。尹辗让我上了后面一辆运送礼箱的马车。

    我在颠簸的马车上沉沉睡去,在梦里是不会做梦的,没有梦中梦,能睡得分外详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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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隐

    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然后我们又随意说了几句,谌辛焕先回去睡了。我睡不着,在院中多站一会儿,越站越睡意全无,便起身向外走去。

    我的确想遇神仙鬼道,妖魔精怪,可我的生活平平如常,无聊至极。总在想,是不是就要这么一成不变下去了,是我自己选择的吗?算是吧。

    你要说不变有什么不好,也没什么不好,况且世间多的是看一眼便能猜到后半生的人,比如翟秋子我看一眼,就大概能想到这是一个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好姑娘。

    我不能害她。对的,拒绝她不是辜负,答应才是。

    在空荡荡的街上走了一阵,千家万户都闭门熄烛,这样的路上,最适阴邪祟物出没,因为人气没有白天那么旺盛,又有黑夜掩盖,等到声渐音消,这些东西就出来害人。谁家死了人,谁家生怪病,都这么解释。走在街道上,我并不觉得害怕,倒是稍微有些寂寥。

    仟儿害病那一年,我自己身体状况也愈差,由于我总不好转,就不能给她看病。他们都瞒着我,叫我养好身体,仟儿不来看我,我想人也不是必尽的义务要照顾谁。

    再者我跟她之间从来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主仆之说,我不想要附属物,她也不作为财产被谁占有,我跟她都是自由的。

    后来我好了,好得彻底,她没了。我自己就是个大夫,大夫身边的一个丫头病死了,叫旁人如何说,人家会怎么想。

    这样想着,我就走到了从前住的宅邸旁,不知不觉地。这屋子死过人,后来也卖不出去。我是搬进了宽敞舒适的新宅,还能容纳蒋昭宁诸二人蹭住,但这宅子就被我丢下,遗弃。

    弃置了,荒废了,成了空屋,没有人烟的地方容易滋生鬼故事,空余是鬼魂的摇床。

    门口的牌匾已经摘下,院子里长满了杂草,荒无人烟,告示贴出去许久无人问津,仅剩一张残存一角的废纸在外墙的壁上随风招摇。

    我把那张泛黄的旧纸撕下,攥在手里,推开门,走进去。

    除了空置许多,其他陈设跟我走时并无两样。甚至挖的那口井旁边搭的吊床还在,这里住过阿筝,住过枢,或许他不叫枢,就是一个小家伙。

    我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就是他陪在我身边,半大不点将煎好的药端到我床边,督促我喝完,我说我是男人,我又不怕苦,他说人都怕苦,他是男人他也怕。我笑说你哪算什么男人。

    过了一段时间,他在我这里住得很好,他的师父,一个老道,下山来寻他了。我正在屋里写字,清亮进来通报,我赶去迎他,他摘下斗笠,披一身蓑衣,抖落竹扦上的雨水。那老道仙风道骨,一见就所非凡人。我将他带至屋内,命清亮奉了热茶。

    “不知先生这趟下山所为何事?”我道。这阜琅山地势险,山高峻,一般只有求仙问道的人才去,能登上山顶,说明你有事诚心求见。山顶云雾环绕,林间茂密,没人带领极易迷路,你在山中迷失,找不到道观,说明你与所求之事无缘,便只能颓然而归。都说住在山顶的是仙人,得道成仙的人轻易不下山。这次来,想必是有要紧事。

    “无他,带小徒回去。”那老道说。

    确实是要紧事。

    既然枢面前有路,又有领路人,我不会挽留,枢也跟我多次说过以前道观的生活,虽然没有明确表达,听得出来他还是挂念和想家的。那里有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亦兄亦友的师兄弟,亦师亦父的道长。大人都总是在后悔懊恼,更何况小孩子。

    我合掌笑道:“太好了,终于有人将这小兔崽子领回去了!”

    那老道说:“多亏是遇见公子,善必化灾,此前老身曾经算到他命里有一劫,下山为此劫起因,并不是果,但所幸公子出手相救,化解了此劫。”

    哪有那么玄乎。我虽不信,还是配合地点头,似乎是在夸我。接着,老道说:“世间因缘际会,善恶分明,有恩必有报,有因必有果,你种下的因,便是你结的果,而现在,你于我有恩,我必要偿还这恩。”

    我想说不必了不必了,又想说推诿托辞实在虚假,让他给我打一卦,祝福两句得了。话还没出口,他打断道,“不必着急,我算到你将来有应求之事,而我刚好帮的上忙,介时再来向我讨取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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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事。我上阜琅山那天,枢很高兴地出来接我,领着我在他们观里转来转去,看这看那。温虚道长那么神通广大,肯定算到我会来,像在等我一样,看到我并不惊讶。他独自坐在树下下棋,我走过去在对面坐下,捉起棋子。

    他同我论道,“何为道?”

    我答:“道在各人心中不同,于你是治道之道,于他是修道之道,于我,是无道之道。”

    “无道之道?”

    “就是无为之道。”

    “但凡世间修道皆有道,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覃公子的无为之道,恐怕不能与我们的无为之道同一而论?”

    “我修的道,乃随心之道,不同寻常之道。老子曰,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还刀兵,离争斗,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使民虚心实腹,无知无欲,则无为而治。我虽做不到无欲无求,顺心意逆天意而为,却是自然之道。”

    他笑了笑,请我说明我的来意。

    我说了我的诉求,他道,“这件东西,我可以做给你,但在我死后,此世间再无人可做出,若我没算错,现存于世的加上即将做成的,不超过三件。许多年前我师弟下山,赠给不应给之人,致使走入歧途,天下大乱。给你这一件,不是让你去矫正世间之乱,但莫要再增其一分,这东西本是邪物,有害无益,希望你心存善念,勿用来行恶作乱。”

    别人听了道佛仙人的箴言,虔诚到跪在地上哭,哪敢多说一句,然我是个有好学之心的人,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我问他,“您说在您死后,是算到自己的终期,还是从此封门再不做的意思,那这门手艺岂不是失传了?”

    “都有。”他笑道,“我不仅能算到死期,而且我还知道,你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会来。你在想,就算算到这件事,你也不一定会来对不对?”

    他说对了,我的确好奇。

    “因为你有野心。”他说。

    野心?我是看起来哪里像?

    但要论做的事情,却是在帮有野心的人。

    作别后下山,我发现身在此山中真的很容易迷路,然而我又何尝不是在人生道路上迷了路?记得最初,带着三个问题告别爹娘师父下山,仅仅是为了找寻答案,现在早将它们抛之脑后。诚然,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那些,但,若不是要紧的事,又怎会轻易下山?

    我摇摇头,将那些有的没的甩开,继续找路,找着找着,找回玦城搬了家,让蒋昭帮我物色的宅子。我搬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确实是想要新生活了,但现在回来也不是感念谁想回到过去,只是睡不着打发时间罢了。

    漫漫长夜,我在两棵大树间的吊床上躺下来,轻微摇荡过后摆幅渐渐停止,拿胳膊枕在后脑勺看着月亮。

    从这个地方赏月,跟从睿顼王府看是不一样的,不是说这里更清澈,是说这里的氛围给它渲染上一层幽深,阴冷和神秘,仿佛那光都是冒的蓝色的冷气。

    仟儿被我葬在了哪儿,我想想,她说要能看见月亮的地方。我将她的尸首送回她一直想回但回不去的故乡,接着爬上了山后一处沟壑,这里别有洞天,只有一束月光会照进来。

    一束完整的,清冷的,干净的月光。

    刚好照在土堆坟头上,这样,就是属于她一人的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