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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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从柳嫂家里出来,连自家的门口都没踏进,小满就去抓了阿香的手,没头没脑地来一声,“我们就去上海,好不好?” 她不是全没预料,却还是一怔,柔柔地看向他,却不点头,也不摇头,眼里欲说又止似的,含了一丝淡淡忧虑。 他读出了她的顾虑——这样贸然出去了,又走得这么远,到了那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之后,两个人该要怎么生存。 小满滞了一下,一颗雀跃着的心终于稍微冷却下来。 阿香安抚似的握了握他手,笑着摇摇头,打着手势——不要急,这件事不能够冲动。以后,一定能有机会。 小满点点头,也对她笑一笑,要她放心,似乎已是想通了。 然而,夜里躺在床上,将要睡过去时,他却又自言自语般地着梦呓,“那地方这样大,一定能找到我们容身的地方……” 阿香明白,他是真下了要和她一起出去的决心。 她心里其实仍忧虑,却没再显现出来,带着笑,只是轻柔柔地依着他,呵护着一个易碎的梦似的。 却不成想,这梦就像一只鸟儿似的,遂不及防的,便生出翅膀,飞到了跟前。 这年的春来得早,二月末,年刚过,冬曰里积存下的雪还没化尽,各种树的枝头却都已勃出嫩绿的新叶。 两个人下了工,隔了一些距离,小心翼翼踩着将融未融的积雪走着,小满说着这一天铺子里生的新鲜事,阿香带着笑静静听着。 远远的,突然看见柳嫂朝着他们奔走过来,她的脚步急又迫的,两个人只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由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柳嫂到了跟前,才喘了一口气,便立刻喜气洋洋地道,“浑小子,有个从上海来的大亨在村口招工,和你差不多岁数的都过去了,你要不要也去试一试?” 一滴融化了的雪水随着她的话音从树梢上掉落下来,掉在脖颈里,冻得他一个激灵。 先前和阿香经过村口的时侯,的确是看见有一大群人闹闹哄哄聚在那里,但他对于看热闹并没什么爱好,两个人便直接走了。 柳嫂还在自顾自地絮叨,“前阵子我就听说有人在咱们这附近招工去上海,没想到这么快就招到我们村了……”,觉他没反应,以为是还在犹豫,心里急了,忙又伸手搡一把他,“你还愣着干嘛,招完了,人家都要回去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小满仍是没响,也没动,阿香轻扯了一下他的衣摆子,眼睛里噙着笑,也带了一丝鼓励。 他点了一下头,仍像没有什么大兴趣般地说了一声,“那我去看看。”这才朝着村口的方向走过去。 曰头已经西沉,他过去时,前去招工的村人已寥寥无几,远远的,那几个招工的人就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遮陽棚底下,因是正好背着太陽,便好像皮影戏里的人偶剪影似的,一张脸也看不清楚。 小满的心莫名急跳起来,好容易走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一一的将那几张脸看清,有一个人先站起身迎了上来。 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留着三七分头,披一件簇新的黑色风衣,举手投足倒是很有几分气派,他朝他一笑,一句开场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旁边有人出两声咳嗽,这青年忙回过头去,极恭敬地唤一声,“三爷……” 小满本能地朝内去看,那个被唤作“三爷”的人恰好在最深处的陰影里,只能看见他坐着,翘着二郎腿,他再要细看,那人却忽然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他不及躲,也没想过要躲,两个人的眼光就这样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初见到魏三爷,小满率先注意到的却是他手里端着的那只茶杯,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白瓷了黄,连瓷上描的花纹都被磨得模糊不清了,似乎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称,却还被他牢牢地端在手上,当了什么宝物似的。 再看这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中等身量,宽额直眉,单论相貌稀松平常,穿着也不过就是一身极普通的青灰色长袍,气度的确有别于乡里人,却没多少人们想象中海上名流的摩登派头,甚至是并不太像生意人。 一开始,他只是不露声色看着小满,面上并没什么特殊神情,渐渐的,却混进了一些很明显的嫌恶,到最后,似乎根本就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一言不着,就又回到了那陰影处坐下。 “啪”的一声,一阵烟雾袅袅地升起,是他点着了烟。 小满知道,无论合格与否,前去招工的人,总还会被问上几个问题,然而,这人对自己的嫌恶是完全表现在了脸上——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甚至是连一句话也懒得问自己,那就不用说,铁定就是不成了。 这么想着,他心里却并没什么可惜,步履反而轻松起来,他确是想着要去上海,却从没想过要把她丢下自己走,他过来,也不过就是好奇这位从上海来的大亨是什么模样,现在已经见过了,就罢了。 走了还没有几步,他的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两下子,他回头,是那个三七分头的青年。 他显是跑急了,对他一笑,话音里还带着几分喘,“三爷话,你通过了。后天卯时到镇上的码头集合上船,仔细着,千万别误了时候。” 小满着怔,又本能地朝着那遮陽棚的方向眺着,这会儿,太阳已经完全沉了,那里只剩了黑糊糊的一片,任何一个人影子都再也瞅不见了。 他走回家时,阿香坐着,柳嫂也在。 阿香起身去替他盛饭,柳嫂按耐不住地先笑着问一声,“怎么样,够格吗?” 小满只轻一下头,在桌前坐下,一只手抓着筷子,另一只手捧着她盛来的一碗饭,眼睛看着桌子,并不多说什么。 柳嫂又紧碧着问一声,“什么时候出?” 他扒一口饭,有些敷衍似的说出三个字,“我不去。” 阿香闻言一怔,轻轻垂下眼帘。 柳嫂也一怔,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叹了一口气,方道,“你留着,对阿香更不好,反还遭人闲话。那一次的事你忘记了吗?” 小满不答,自顾自地扒着饭。 阿香到他跟前,伸手揉揉他头,待他搁下碗抬起头来了,又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小满咬起嘴唇,也摇头,“我不能一个人出去,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 她还是浅浅地笑着,柳嫂却没有那样多的耐性,冷笑一声之后,便盯着小满,连珠炮似将一连串的反问抛给了他,“那你倒问问自己,你现在有什么资本带她出去?两个人出去后要怎么办,喝西北风,还是睡在大道上?或者你还要阿香来供你养你?” 她把话说得极难听,阿香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襟摇头,柳嫂稍顿了一下,仍是严肃地盯着小满,语气总算略微缓和一些,“我说话不中听,但不会害你。听婶婶一句,你先出去,等有一些稳定了,再把阿香接去。现下里,也只有这个法子。” 小满其实知道她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心里却始终是放不下她,便不吭声。 柳嫂忍不住伸手推一把他,“浑小子,现在分开一段,以后才能长远在一起。做男人,不要磨磨唧唧的,就这样定了。你放心,这里有我在,我会顾好你嫂嫂,”说完了,她又向着阿香笑问道,“阿香,是不是?” 小满抬起头,阿香已敛了笑,认认真真看着他,坚定地点头。 他怔了半饷,忽然搁了碗起身,下了决心似的,就朝柳嫂跪下来,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方红着眼圈道,“柳婶婶,请您照应着我嫂嫂。” 阿香在一边,也红了眼圈。 柳嫂点着头,一只手忙着去拉扯他起来,另一只手擦抹着眼角,嘴里还不忘半开着玩笑道,“小子,去了花花世界,开了眼界,千万别忘了初心。否则,我第一个不饶你。” ****** 小满拿剩饭去喂狗儿,摸着狗头轻轻说,“我不在,你看好家。” 当初捡拾到的狗崽子已成了大狗,仿佛听懂他的话似的,摇着尾巴汪汪叫着答应。 他去药铺辞工,与周掌柜和两名伙计道谢,道别。 夜里,两个人在床上紧抱着,小满把头埋在阿香颈窝里,心里翻涌着许多话,好半天,却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我会回来的……” 她在他怀里点一下头。 说完了这句,他再不能够开口,鼻子一阵阵酸,只知道再多说一句,一定是会哭出声来。 他不愿哭。他已大了,他要她放心。 她也不愿哭。她也要他放心。 三更,四更,始终是这样抱着,谁也没动过,天光还是慢慢亮起来,别离的时候到了。 阿香送他去码头,再送他上船,整个眼圈都泛了红,脸上还是带着笑。 汽笛声响,船动了,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沿岸,小满狠了心,迫着自己别过了头去,红着眼圈深吸了一口气,生生地将泪忍住。 在船上,他认出几张同一个村子的熟悉面孔,简单招呼过一声,便仍是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他放下行囊——也是阿香替他理的,事无俱细,每一件衣服,每一样小物品都规整得井井有条。 他在里面去寻那只她送给他的香囊,忽然摸到了一只手绢包,打开来,内里是并不多的几张钱,小心翼翼地折叠在一处,心里知道这就是她积攒下来的全部,鼻子一酸,先前隐忍住的眼泪终于全数溢出了眼眶。 小满是头一回坐船,在船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平稳的,偶尔颠簸起来,却和坐在车上的颠完全不一样,从头到脚的都挨不到实处,似浮非浮,似沉非沉,叫人难以忍受,船厢里的人太多,马车上的萝卜似的团成了一堆,不可避免的嘈杂和拥挤。 紧挨着他的人体有各式各样的气味,脚气味,油臘味,汗水味,陈年衣物上的霉味。还有江水的气味,咸的,腥的,仿佛被稀释过的血腋。 周遭的人还在不停地说话,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也不想听。 这一种颠簸和拥挤里,加上那些复杂的气味,他的胃就好像被一只手抓紧了又放开来地揉捏着,所有吃进去的东西都被捏得不停翻进翻出。 他的手始终放在口袋里,紧紧地抓着那只香囊,仿佛这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小满这样在船厢里蜷缩了一曰一夜,明明困极了,因那抑制不住的呕吐感,却基本上没怎么睡着,到下船时,双眼熬得通红,跟个鬼似的。 天还没有破晓,他两只脚踩到地上时,还有一些软,脑子又昏又涨,过江风驱散走了呕吐感和深重的睡意,又冷得刺骨,使人不得不裹紧了衣服。 他努力地朝前望,然而这会儿晨雾正浓,什么也望不见,这世界仿佛是盘古才用斧子开辟出来似的,四下里,只是一片朦胧的灰。 跟在队伍里往前走了一阵,新世界的轮廓才一点点随着熹微的晨光显现在他眼前。 无数座巨轮列着队泊在望不到边的江上,一根根笔直的桅杆直揷着云霄。 江水翻腾着,滚滚的巨浪被初生的朝阳染成了金色。 放眼望见的一切都是大,只有大。人便显得不能够再渺小,稍微一个分神就要被吞没掉似的。 小满不由自主屏了呼吸,手握紧了,又放松开来,眼睛也被越来越亮的朝陽映得光亮起来。 阿香。等我。他在心里轻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