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台 一

    青衿试结束后，按历史，武林盟主会战各门派掌门，又按传统，点到为止，目的是为了炫技，青衿试少年们均有资格观摩会战。青衿试中炙手可热身怀秘宝的选手一个两个都退出比赛，而选址在轩辕台的武林盟会战给萎靡不振的江湖又添一股强风吹拂，人人心中泛起涟漪。

    天枢从素寝刀归来，气质越发稳重，甚至看起来老气横秋，不免让妙月遗憾。他清点来参战的名额时，妙月也跟着数名单，妙月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前辈都在会战名单里。虽则她信任兰提的本事，可并不信任点到为止四字。

    名单上的石不名就不会轻易罢休吧……她果然会来。名单上的字眼像血淋淋的镣铐，又像一排细细的牙齿。

    不过纹尺却让妙月放宽心，因为武林盟并不愿意让兰提死。因为兰提对武林事务漠不关心，一切争斗都听之任之，只维护丹枫的利益，许多前辈甚至都没见过盟主兰提。而兰提要出了事，就是兰携继位。兰携的脾气不可捉摸，他可能并不关心，但玩心肆虐，在他的统治下，武林盟的发展便不可控。

    妙月一点也不想听到这种安慰。

    夏末秋初，仍是热天。轩辕台的工人们在完成最后的工作，劳动号子震天响，打铁声此起彼伏，解暑的绿豆汤也供不应求，此地没有懒汉，只有很会看眼色的劳工。老虎巡逻，豹子监视，轩辕台在此起彼伏的猛兽吼叫声中竣工。

    此时还有一个插曲，兰启平去世了。他自从兰招出逃后就惴惴不安，梦魇不断，隔世经年的旧梦纠鬼似的缠住了他，他去世在八月中旬。

    圆月白露，他的儿女们为他戴孝。他生前夫人们均已离散，膝下剩下窈窕姐妹和兰携。

    兰窈彻夜未眠，她的meimei兰窕已经多年不和jiejie抱在一起了，现在她钻进jiejie怀里，像一株生病的垂杨柳。两个人甚至抱着睡了一晚，听了一夜的雨声，睁着眼睛到天亮。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兰携，他本想在秋天到来前完婚，可父亲去世阻碍了他的婚事进程，当然这并不阻碍宣天妩正大光明搬进他的住处，他很想要一个孩子。在他眼里，兰提行事作风不符合丹枫的要求，四姐强势，大姐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必要时刻大概会推他一把，如果他成为丹枫的主人，那么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他总想起兰招离开前的话，长辈们去世了，就是他们挑起胆子，但他不免想得更远，如果他们这辈也都走了，谁来守护丹枫呢？天枢吗？兰携不信任天枢的能力。丹枫后继无人。

    兰启平在世时管理不少内务，他死后兰拣主动请缨，获得批准。而兰启安十分欣喜，但在弟弟的葬礼上也有真心眼泪。转眼间，兄弟四人，只剩下他了。

    这一年的菊花开得格外早，兰启平坟前有白菊，兰招的衣冠冢前有黄菊，轩辕台边的名种菊花也开得尽职尽责。

    兰提带着妙月在轩辕台边散步，他对菊花的名字信手拈来：“帅旗、银龙爪、无终之秋。”

    妙月只看懂哪些垂丝，哪些单瓣，哪些有毛刺，又有哪些还未开。她又看懂哪一朵菊花上溅上了兰提的剑端雨滴。

    轩辕台不日后修缮竣工，兰提登上轩辕台。这是一个天高气爽的好天气。

    轩辕台只准武林盟主和门派掌门登台，否则就视为对武林盟先烈的大不敬。任何人不得干涉比武，一旦干涉，武林盟会对闯入者施加审判。绝水断粮，七天七夜，在祖先前忏悔自己的不敬和冒犯。

    雷坚白被撂倒在地，rou身防剑数招，天下屈指可数。他的手指被万钧剑轻轻擦伤了，兰提抱拳：“承让了。”雷坚白尤有不甘，他被雷英雄和张洄淮扶回台下，狠皱眉头，终于想明白是兰姓小儿出剑时就布好了阵法，而后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引君入瓮。

    输了，也只能服气。

    他看向旁边的漱泉夫人，冷声道：“那小子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漱泉眼皮微动，一言不发。

    兰提与飞刀如鸢的唐道坤比试，更像是心照不宣的表演，唐鸢刀翱翔在轩辕台边界，认主似的总是稳稳当当回到唐道坤手中，刀锋疾影里，剑意就像凛冽寒梅，枯枝尤瘦。

    剑尖在刀表演尽了兴后，才成为鸢鸟的落脚点。三番比试后，唐道坤已输，唐道坤拍拍兰提肩膀，他是始终不移站在丹枫一侧的。

    桃源剑常年青则在轩辕台上使用自己根本不擅长的剑法，他许久未突破，嗷嗷待哺，就等着进藏经楼参阅的机会，可净山门姜岭无情地将他挤出队列名单，他一直怀恨在心。

    常年青环顾轩辕台，面色嘲讽：“乌合之众，懦夫当道。”

    他的目光落到漱泉脸上，又收回了。

    “何解？”兰提恭顺拱手。

    常年青怒火中烧：“丹枫镇守藏经楼一日，此题便一日无解！”

    他出剑时杀气惊动了台下争奇斗艳的早菊，有名种菊花鹅毛粉黛，花瓣飞舞，仿佛桃花雨落，秋花春放，瓣瓣不合时宜，瓣瓣潜藏恨意，钉进台柱上，痕迹深极。

    妙月心坠如铁，好在兰提仍有办法化解。

    兰提并不愤怒，他负剑侧身而立，竟把常年青当成自己的盾牌，防着那些要人命的花瓣，兰提贴着常年青的耳朵，轻声道：“可惜前辈无能，空有抱负，只能拿花草出气呀。”

    常年青暴怒的瞬间，兰提闪身躲开，此后便纵情出手，三丹剑气势直捣黄龙，在万钧即将戳破常年青喉咙时——场下所有人倒吸一口气，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常年青的额头：“前辈来日再会吧。”他把他踹下了台。

    万钧收势虽快，三丹的剑招却更快，常年青的右手被剑势划伤，汩汩流血。他呆愣着，失败已经降临，人却深陷在兰提轻慢的微笑中。

    兰提摇头：“下一个。”

    妙月久见兰提温顺，又时常听他举棋不定，时常忘记初见是他是个多么危险轻慢的少年。

    一个个前辈上场，又一个个下场。何门何派，没有他不能应对的。甚至他应对的相当轻松。拳法掌法轻松化解，刀法暗器迎难直上。

    轩辕台下鸦雀无声，都被兰提多年苦学处处开花的武学造诣震撼。三丹剑遇不上克星天都剑峰，几乎叫其他门派毫无还手之力。十九岁正是三丹剑最鼎盛的时期，哪怕他受过伤，又哪怕他长久以来都不问其他门派私事。

    再如何沸腾的野心，也只能放回肚子里，再言之凿凿的质疑，也只能讷讷闭嘴。

    此番从容出手，毫无败绩的表现，让有资历的老人一致认为他的水准远超他父亲同龄时期。从前跟在兰启为身后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江湖中只流传了他刻苦努力的事迹，人们以为是编撰，现在看他表现，只能感慨兰启为真的发疯一样让儿子填补了自己的遗憾。

    众人之中，石不名回头对侍女如金道：“你说，兰启为叫他吃了那么多苦，就为了这一幕吧。他现在却只能在天上看着，他是笑，还是怒呢？”

    她又回头看了看妙月，再次上下审视她，末了扬起唇角轻蔑而笑。那神态，分明刚刚就出现在兰提脸上。

    妙月想起地牢中的石不语，姐妹俩长了一双很相似的眼睛，形状虽像，神态却截然不同。

    前几日石不语在牢中写了一大长串的人名，这些人都心志不坚，并不愿意一直追随石不名，石不名身后的侍女如金家人就在其列。

    策反的计划提上日程，除此之外，兰窈还提了一个要求：“轩辕台上，如果能做到，还是重伤石不名吧，别留情了，收起来你的菩萨心肠。我们与她的恩怨，江湖同僚共知，她欠我们一条命呢。怎么做，都不是我们伤道义。”

    她一边审视她红彤彤的指甲，一边摘下为兰启平戴孝的白花。

    夜间时，妙月伏在兰提胸口上，她汗淋淋的，刚经历过一场疯狂的云雨，两个人漫无目的谈天说地，兰提谈到四姐的要求，他告诉妙月，他答应了。

    花落满地，粉菊泼地如三月之樱。妙月手中转着鹤林宫主写来的信笺，里面说他已经追踪到了懂得荡涤之术的传人，直到今冬，商艳云仍有生还希望。

    四季轮转，夏天已经是强弩之末，截至到冬天，生还希望几何呢？

    “你看石不名，长了一张多可恨的脸。”星生的声音在妙月身后响起，咬牙切齿。

    妙月深深回望他，星生先前降服石不语废了大力气，受伤过后，现在还是面无血色，只有一双黑洞似的眼睛盯着石不名，鬣狗般想将她撕碎。

    星生的状态并不费解，他累了太久了。

    几次葬礼的雨水都让他想起jiejie故去的面容。他忠心耿耿地跟着兰提，深信他会为他和jiejie报仇，他甚至别无他法，除了依靠师哥，他已经一无所有，亲切的哥哥薛若水再无下落，女孩子们毫不犹豫切断和他的联系，人际关系之外，他的身体一如枯兰，靠左手再登顶为武林高手的希望渺茫。

    妙月眼尖，星生怀中有一本书——《滨湾志怪》。

    他察觉妙月目光所在，露出一个脆弱而恳求的表情：“事情结束后，我想见雨霖。她一定也想见我。”

    “为什么？”妙月轻声问。

    星生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她在图里瓮道人的胸口画了我送给她的多宝手串，我最近闲了下来，脑子空了，我再翻看到这一页，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何用意？”

    “她想填满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