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可怜之人

    姜绯拈着信纸，专心致志地看信。看到最后的署名那一行，熟悉的字迹写下的“一位热心同学”的落款，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徐奈东来学校收拾了东西就走了，只来得及叫我把这个转交给你。”章涛做了个不寒而栗的动作，咋舌，“你不知道，好大的阵仗，他mama就在门口盯着，寸步不离。”

    “最近不是在教新课吗？他还回家？”姜绯问。

    章涛倒吸了一口凉气，怪叫起来：“大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上课！”

    姜绯抿嘴笑笑：“课总是要上的。”

    她语气轻松，神情淡然，他们认为迫在眉睫的紧急情况，在她那里根本不值一提一般。

    章涛再一次感叹——姜绯真是个修炼千年的女妖怪，难怪徐奈东被她吃得死死的。

    姜绯跟章涛道了别，转身回了教室。朱婷一反常态，没利用课间时间埋头刷题，而是焦灼地盯着教室门口。见姜绯走进来，朱婷又赶紧埋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姜绯轻轻叹了口气。

    高中生作起恶来……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这一堂是英语课。姜绯托着下巴，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上辈子早就烂熟于心的语法和词组，神游天外地想着朱婷。

    每个人的校园生活里都遇到过朱婷这样的人。说客气点叫“处不来”，用年轻人的语言来形容就是“奇葩”。她靠着六中的掐尖政策进了学校，跟这些非富即贵的小少爷小公主关在一个学校里，水土不服不说，还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眼中的异类。

    在云江这样的大城市，尤其是在六中、斯理这样的重点高中，“校园霸凌”从来都不是扇耳光、烫烟头这种简单粗暴的剧情。它是一把钝刀子，潜移默化融入被霸凌者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刀一刀把对方凌迟，直到血流成河，直到片甲不留。

    或许是一段笑声，又或许是天真却歹毒的起哄。是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又在那人走进教室时心照不宣地集体收住声音。

    霸凌朱婷——又或者，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跟朱婷开玩笑”——的祸首有男有女。他们用夸张的声音插科打诨，指着对方叫嚷“朱婷是你女朋友”然后集体哄笑。至于在她走过时夸张地捂住鼻子、故意撞掉她的眼镜留下一句“对不起”再暗暗欣赏她趴在地上捡的狼狈样子等等，更是稀松平常，连姜绯都撞见过不止一次。

    都是敏感又高自尊的少年，是最懂得怎么伤害人的。

    分科后朱婷到了重点班，情况略有改善，但习惯了“开玩笑”的坏小子们舍不得放过这样一个贫穷且内向的“乐子”。始作俑者带头发难，旁人盲从附和，就算心里觉得这样对朱婷不公平，却依旧随大流地跟着笑。一阵阵有心或是无意的笑声把朱婷的自尊践踏成齑粉，化作一缕烟飘散在空气里。

    姜绯从来都不喜欢她。她性格孤僻，又自卑又自傲，敏感至极，唾弃姜绯释放的善意，姜绯自然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

    但这不该成为她作恶的理由才对。

    姜绯的思绪被一阵哄笑声拉回现实。她回过神，看见朱婷趴在课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英语老师拍了拍讲桌，板着脸：“安静！朱婷，你再不注意重音和断句，以后只能是哑巴英语。怎么就是教不会呢？听说读写缺一不可，不要以为没机会出国就不重视……”

    大约英语老师没有恶意，毕竟应试教育只为高考，未来用不上才是正常情况。但在全民从小每年一两次出国旅游的六中，尤其是坐在刚和徐奈东去普吉岛旅游回来的姜绯身边，“没机会出国”落在朱婷耳朵里就跟打在脸上的耳光没什么分别。

    班上又是一阵克制的笑声，再一次给予朱婷重重一击。

    交出那封举报信之后，朱婷的神经长期处于濒临崩溃的境地。她忍受不了这种煎熬与羞辱，哭着跑了出去。

    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隔间里嚎啕大哭，直到隔间的门板被轻柔地敲响。她停下了哭声，疑惑那是谁。

    她没有朋友。就算……

    就算她死在哪个地方，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朱婷悲戚地这样想。她止住了哭声，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她尽量压抑着抽噎，巴望那个敲门的人自己走掉。

    但那人锲而不舍，温柔地一下一下叩着门。她屈起指节，拳头虚握，手心向门，有节奏地在门上敲出“笃笃笃”的三下，紧接着耐心地停了两秒，等待朱婷的回应。见她不理，敲门的人再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出声。

    是极有教养的敲法，上过专门的礼仪培训班大概也就是这样了。朱婷魂不守舍，想到来敲门的大约又是某个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天之骄女，此刻她姣好的容颜正一边微蹙着眉，一边在心底里暗暗笑话她。想到这里，朱婷生起气来，使出全身力气大喊：

    “别管我！”

    敲门声停下了。又隔了几秒，洗手间里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那个人走了。

    是班长吗？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又回去找老师复命了。

    反正……不会有人真正关心她。

    朱婷虚脱一般地靠在墙上。被这样一搅，朱婷也没了哭的心情。她擦了擦眼泪，又响亮地擤了把鼻涕，打开隔间的门走出去，又顿住。

    姜绯抱着双臂，等在洗手台旁边，静静望着她。

    朱婷瞬间明白过来。刚刚那个温和的、有教养的、看她笑话的敲门者是姜绯。她英语成绩好，老师早就默认了，就算她不听课也次次都能得年级第一。作为同桌，又作为成绩最好的人，姜绯被派出来“关怀”她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的事情。

    姜绯远远站着，和朱婷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不喜也不怒，更没有幸灾乐祸；她像是一个井井有条的大人，把朱婷的狼狈尽收眼底，并且把一切都盖章认定为“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就是这样讨人厌，就连关心与友善都永远高高在上。

    朱婷说不上来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姜绯多一些，还是恨她多一些。她心虚得紧，生怕姜绯找她质问举报信的事情，索性恶人先告状，火药味十足地抢先开口：“干嘛？笑话看够了？”

    姜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是泥菩萨过河呢，怎么会来看你的笑话。”

    她语气十分温和，就好像不知道徐奈东被家长带回家关禁闭、也不知道那封告密信一样，依旧是柔声细语，好脾气的模样。朱婷心生疑窦，正想问，又听见姜绯补充道：“……你应该知道吧？我跟徐奈东早恋被人举报了呢。”

    “……”

    朱婷错愕。

    她的举报信写得并不高明，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她的手笔。她料想过姜绯或是徐奈东会来兴师问罪，但从没想过姜绯会这样淡然——甚至淡漠——就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朱婷不回答，不代表姜绯无法将对话继续下去。她温温柔柔地微笑着，手指捋了捋自己衬衫的领口，又缓缓地开口，将问句问成了笃定的陈述句：

    “朱婷啊。你……喜欢徐奈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