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难
云澹星疏楚山晓,炭堆残烟几缕,守夜的高庆坐在大石头之上,眼帘沉重,终是双手撑膝打起了盹。 不远处软草上的俊美少年眼皮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碎发投下一片阴翳,凤眼眸光滞涩,若是不看他偶尔扇动的长睫,安静地仿佛是樽没有生气的木雕。 许久,他以手撑地起了身,整张脸显露了出来,长疤蜿蜒,让整张俊颜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摩挲到腰间沁凉的金属匕首手柄,狭长的凤眸扫过东倒西歪熟睡的众人,他放下水囊和干粮,步伐轻巧,行走无声,独自踏着熹光向崇南县城走去。 苍山落于身后,晨霜初起,莽草略去,雁行天际,灰黑色的城墙耸立在东北方,挡住了初生日头,仅在城垣栉次的垛口泄露鸡卵色晨光。 身后奔跑声愈近,周克馑抽出匕首转身,那人气喘吁吁迅速欺身向前,狠狠抓住了他的胳膊。 “周二!你要干啥去!”齐达禹跑的一脑门子汗。 周克馑收回匕首,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城墙,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声音嘶哑地可怕:“我去看看。” 他动了动被齐达禹抓着的胳膊:“我要去看看。”凤眼上多了道疲惫的褶,跟齐达禹视线相接,又唤了声:“大齐。” “不行!要被逮住了哪还有活头?不说杜玄通,就那……那诛七族……”齐达禹浓黑的眉毛死死打结,大手牢牢地扣住他:“反正都不知道咱还没死,正好找不着你,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还有日子过!” 周克馑不语,眼帘半垂看着他。 齐达禹如何不知这番话说服不了他,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可如今还能如何!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周二送死不成!? 他做不到,这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若阻止不了他,他齐达禹会悔恨终身! “周二,咱从长计议,你想看那告示,兄弟们一起帮你去看。你自个儿去可不成,那与送死何异!?” 周克馑牵强扯起唇角:“大齐,就剩自个儿,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倒是你,范瑛和韦努儿指着你收尸,老娘还在家等着,别掺和我的事了。”说罢挣脱开他的桎梏,拉开距离。 他神情滞涩,身影逆光,站在晨霾里喊道: “就当帮我最后一个忙,你跟肃奚带他们回家罢。” 说完利落转身,一步一步朝城门行去。 齐达禹急的原地跺脚,抓耳挠腮,五指成爪插进自己头发里,满面通红,眼里含泪。 正因为周克馑是他的患难弟兄,所以真的理解他,所以更难以去阻拦他! “大齐,给爷拽住周二!”身后远远传来肃奚的吼声,齐达禹精神一振,蹬腿如踩风火轮,再次拉住了前方的周克馑。 这回他没再犹豫,锁着周克馑的半身,不顾他的挣扎,连拖带拉最后生生将他举了起来,送到肃奚跟前。 肃奚被高庆背着,其他人亦背包握伞,匆匆忙忙地跟上来,看向周克馑都是急切担忧之色。 起起伏伏的唤道:“小将军……” 满空寒白,早风欺人,原野婆娑声声紧。 看着前边这个存了死志的好友,肃奚带着眵目糊,厉声骂:“周二!你还是我认识的周二吗?!” “竟然蠢钝至此!!” 周克馑蹙着眉头:“我必要去看个明白!若是兄弟,便莫再拦!” 肃奚冷笑:“哪是去要看那劳什子告示探个明白,分明是毫不挣扎,一头向死!” “人各有路,我自为之。” 周克馑已万分不耐,一点也不想听肃奚接下来的什么大道理。 “你混账!自为之?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是谁说的要带我们回去!” 周克馑由着他骂,反而平静了下来:“肃奚,以你之谋,辅以大齐之悍勇,带人回去并非难事,放我走罢。” “你就是个懦夫!”肃奚冷眼睨着他:“老天爷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你呢?不想着查明真相,不想着报仇雪恨,不想着至亲寄托,就他娘的着急去送死!” “告示我们帮你去看!真相我们帮你去查!前路再难走我们也一块陪着你!你却畏缩成个龟孙儿!” 其他人皆跟着表决心:“我们都这么想!” 周克馑憋住眼泪,攥紧那已经残破失色的络子:“……报仇?” “你们……还有亲人,亦有希冀,莫受我连累,所有情谊,周克馑铭记在心,便成了孤魂野鬼,亦存心相报。” 肃奚恨恨道:“既然无畏生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亲人埋骨,兵刃在手,还有本事,勉励为之,安知行不行得!?” “颓丧如犬,便是秦大将军在世,也嫌失望!” 周克馑闷头沉默,脸侧肌rou抻动,垂在身侧的拳头死死攥着,破损结痂的手指复淌出血来。 “周二,我不信你不想报仇。”肃奚轻声出言,眼里流出的泪滴在高庆肩膀上。 “我舅舅死了,自己变成残废,再难照护雁怡,更不知如何面对丽娘……我恨极了,恨图兰国,恨杜玄通,恨自己。”他自揭伤疤,看向好友:“算我求你,你别死,咱们一块向仇人讨债。” 齐达禹哽咽着:“我认识的周二,不是那种爱逃避的懦夫!” “小将军,咱从长计议!”黄周喜蹲在他跟前:“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早没了。” 其他人随即诉说着对他的欣赏,对他的敬佩,对他的崇拜…… 尽数化为耳边的嗡鸣。 视野越来越模糊,苦涩的眼泪圈在眼里,他终于有了点点勇气,肯去触碰那一触即溃的深渊。 母亲、父亲、舅舅、云笙的面容轮番浮现在脑海里,十几年的画面层层涌出,钻心之痛似要令他窒息。 原野中,稠光里,周克馑无力地屈腿跪下,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死易为,生难继,不堪思,恨为食,从此身,不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