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第三世end）

    赠君以丹棘忘忧之草，青棠合欢之花。马瑙游仙之梦枕，龙综辟寒之宝纱。

    天河未翻月未落，夜长如年引春酌。昔人安在空城郭，今夕不饮何时乐。

    1

    暮色渐隐，夜也在此时一寸寸爬上天幕。烛光里，锋利的匕首，其刃明晃晃，宛如一泓清水承载了满池月光。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匕首，起，落，木制的门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杨戬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面前那人，目光落在他修长的十指上。男子的手不似女子那般白皙柔软，若是抚上手掌，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茧，除去那些触感，是温暖有力的。

    “你想好了吗？”杨戬开口问道。

    空气凝滞片刻，他淡淡应道：“我定要去。新仇旧怨，一起算。”

    他生得极好，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可眉宇间总像是带着一丝哀愁，这与他的形象有些不搭，但他却能将这两种气质混合在一起，如此一看，倒别具一番风味。

    杨戬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的手握于掌心细细摩挲着，“我同你一起。”

    “不可！”他像只炸了毛的猫咪慌忙地转过身来，“我待你如兄长，怎可让你同我赴险？”

    “只是兄长吗？”杨戬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落寞，他玩味般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后者侧过头，留下一道利落的下颚线，红晕顺着脖颈蔓延至脸颊。

    “自然…不是。”

    少年的声音细不可闻，杨戬笑了笑，将他的脑袋扳回来，他刚要说话，却被眼前杨戬渐渐逼近的俊脸堵住了话语，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更烫了，索性闭上了双眼。然而，他想象的并没有到来，杨戬只是将额头抵了上来，二人四目相对，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对方的脸上。

    十指相扣间，杨戬嘴角微微上扬，他是他放在心尖上一片赤诚去爱的人，也是他甘愿抛尽所有去苦苦追寻的人。

    “生死无论。”

    少年沉吟片刻，垂下眼眸，“生死无论。”

    2

    他总是做一个梦。梦中，萦绕着一位男子的身影。男子背身而立，微微侧过头，像是在说些什么，他听不清，便想着走近些。当他往前踏上一步，梦境顷刻间支离破碎，脚下没了支撑，坠了下去，冰冷的水木过呼吸，他似乎看见那位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他猛地坐起身来，冷汗浸湿了他的发丝，他像是刚刚上岸的鱼，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他伸手抚上前额，又是这个梦，每每到这个时刻，他都会醒来，无论他怎么做都逃不掉最后坠入河底的结局。他幼时还会因此哭闹，家里人寻遍名医也是无济于事，这个困扰了他多年的梦魇，陪伴他长大成人。

    他是将门之后，自小习武，身子骨比其他男儿硬朗许多，一丈八尺的长枪在他手中宛若白蛇吐信，又似蛟龙出水。少年习得一身好枪法，长枪一横落叶纷，银光一瞬风如劲。

    这时，传来一阵拍手声，少年收枪停手，父亲正站在不远处，他展露笑颜快步走了过去，“父亲！”

    “风姿绰约，颇有为父当年的英姿。”

    父子二人浅聊了几句，他这才知道父亲又要出征了。

    如今天下局势动荡，战火连绵不断，带兵上阵在所难免，纵使他有千句万句，终不能说上一字。

    “父亲，此番上阵，可有把握？”

    宽大的手掌抚摸过少年的头顶，“与纸上谈兵不同，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可轻下妄言。”

    “那我也要去！”　他握住长枪的手微微用力，轻松一抬枪指苍穹，“让他们也领略一下我这长枪的威力！”

    “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些，为父再带你去也不迟。更何况你母亲、meimei还需要你来照顾。”

    少年点了点头，正午的艳阳照在他俊逸的脸上，镀下一层金色的光。

    殊不知承诺与等待最是伤人，希冀亦是最难成真。

    簌簌的梨花被风吹落，铺就了一地素白，他策马来至寺庙为父亲祈福。他本是不信这些，可如今父亲在外征战，母亲卧病在床，前些日子，meimei也已出嫁，至此母亲一直放心不下，他拗不过，这才过来。

    他翻身下马，正准备进入，见到庙宇里缓步走出一位男子，一身素蓝圆领袍，长身玉立。为什么不好好系扣……穿衣怎可如此不修边幅，他移开视线，抬眼瞧向那人面容。彼时有暖风吹过，日光和煦，白云皎皎，照着男子温和的眉眼，恍若春水梨花，直教人心中平地起波澜。

    他总觉得眼前这人似曾相识，却回想不起来。只见他走至他面前，他才发现面前这人身长至少八尺有余，面如冠玉，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听见他说：“好久不见。”

    少年有些不解，指了指自己，“你认识我？”

    “认识，而且认识很久了。”微风吹起了他鬓角的碎发，“在下杨戬。”

    不知怎的，少年总觉得这一幕恍若隔世。

    或许他们并非初次相遇，而是久别重逢。

    3

    自那日庙宇一见，他总是会碰到杨戬，街巷、集市、酒楼，哪里都是他的影子。偶尔也会打上两声招呼，多数时候，杨戬都是站在一旁静静看他。

    那目光，深情得令他有些害怕，他总觉得心里缺失了一块，空荡荡的。

    索性他不再出门，整日待在府中练枪。翌日清晨，他同往常一样在院中武枪，倏尔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琴音，他抬眸一看，杨戬正半蹲在屋檐上吹口琴。看少年瞧见，杨戬这才收好口琴，拄着下颚向下望去。

    少年愣住，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你怎在此？”

    杨戬起身，轻巧从屋檐一跃而下，走至少年身前，“你近日未出门，我来看看。”

    “我是说，你怎知我在此地？”

    少年戒备的眼神令杨戬有一刻恍惚，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个少年不是石桥上为他撑伞的娇娥，也不是风沙中为他流泪的姑娘。

    太陌生。

    不知为何，少年突然觉得心口一阵抽痛，他偏开头，问道：“杨兄，你为何要刻意接近我？还是说，你对我家有什么意见？”

    杨戬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似是奇怪他怎么会有如此念头，许久才笑开，“意见没有，倒是心悦公子。”

    这回换少年哽住了，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心悦？什么意思……断袖？

    “咳咳。”杨戬用咳嗽声掩饰尴尬，顺势换了个话题，“刚刚看你练武，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你也会用枪？”少年似乎有些不信，清澈明朗的眼眸看得杨戬有些不自在。

    那三尖两刃刀怎么不算是枪呢，分明差不多。

    “当然。”杨戬信誓旦旦答道。

    就算他现在没了神力，活了几千年，还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吗？

    少年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枪扔给杨戬，“杨兄，请赐教。”

    杨戬颠了颠手中的枪，摆好架势，“得罪了。”

    杨戬速度极快，显然是没有留手，直取少年面门。少年第一次与人对打，连手心都微微渗出汗来，他堪堪躲过一击，却让杨戬找到了破绽，长枪划破了他的衣衫，他知晓杨戬是手下留情，若是在战场上，他恐怕就成刀下亡魂了。

    杨戬将枪收回，“你枪舞得不错，只是缺少实战经验。”

    少年有些气馁，练了十几年的枪，在别人手上连一招都用不出来，就凭这点本事，他有什么资格上战场。

    少年人心事都摆在脸上，杨戬有些于心不忍，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无事，不如在下每日都来与公子切磋，如何？”

    在杨戬的指导下，少年的枪法越发精进，有时杨戬放水，二人能打得有来有回。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二人整日形影不离，日暮下他与他坐于屋檐，把酒言欢；入夜后灯火明亮如昼，他倚墙吹起口琴，晚风吹乱了两人的发，而他的眼里只有他。

    不久后，他的母亲病重，随即就离了人世，临死前，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虽未发一言，但他知道，母亲一直在等父亲归来。

    “母亲，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这个家。”

    杨戬远远站在一旁，从未感觉到如此无能为力，他只能静静陪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同他一起面对。

    祸不单行，还没等他从母亲病逝的伤痛走出来，他父亲的讣闻便传了回来，麾下的士兵说是被一杆长枪贯穿胸口而死。

    “将军临死前还拼命挥着刀剑企图杀敌……”

    巨大的悲痛淹没了他，他险些昏死过去，好在杨戬及时扶住，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杨戬甩开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

    杨戬怕他出事，紧跟着走了出去，只见他一拳又一拳打在墙上，手早已血rou模糊。杨戬跑上前拉住他的手，语气是藏不住的愤怒，“你疯了？”

    少年紧紧抓住杨戬的衣襟，“杨戬…杨戬…你告诉我，这是假的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假的，我还在做梦……”

    杨戬沉默了，他太理解这种悲痛难抑的感觉了，当年他劈开桃山，寻不到母亲时是否也是这样，不敢相信亦不能相信。他单手将少年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了这具颤抖的身躯。

    哭吧，哭过之后就好了。

    在少年悲痛欲绝的哭声中，杨戬闭上了双眼，他又何尝不难受呢，这颗心绞痛到难以呼吸。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岂是他一人可以更改？

    4

    路旁杨柳青青，有柳絮笼上他的鬓角，就这一瞬间，他已白了头。

    他似是忘了悲喜，忘了言笑，亦忘了在看见杨戬的那一刹那，对着他眼底的担心装作视而不见。他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杨戬撩起他额前的发丝，揪着他的前襟将他拉近了些，“你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

    杨戬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入耳。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杨戬松开手，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他转过身打算一走了之，又于心不忍停下脚步，他微微偏过头，“你若是继续一蹶不振……”话说了一半，杨戬微微叹气，终是没再言。

    他低着头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支撑不住跪坐在地上，杨戬的话他何尝不懂，他明知自己不该这样，愧对于父母的在天之灵。可是他恨他怨，恨上天随意安排生死，怨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杨戬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着自己刚刚的话会不会重了点，还没等他想明白，房门就被敲响了，他开门一看，正是少年。

    “你怎么来了？”

    少年没回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眼角处一片泛红，想必是刚刚哭过。杨戬内心一片柔软，牵着对方的手将人拉了进来，“别哭。”二人靠得极近，杨戬的手指轻轻蹭过少年的眼角，“你看你，哭得眼睛都红了。”

    “我又看不见。”他没好气答道。没有理由，他就是想来见杨戬，似乎这人身边就能安心许多。

    想起庙宇初遇，他眸光清浅，如春水微皱，荡起层层涟漪；抑或是皓月当空，他们促膝而坐，把酒言欢，他温柔笑颜惹得他心头微颤。

    他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少年如此想。

    鬼使神差般他勾住了杨戬的脖颈，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烙下一吻。

    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杨戬抬起指尖摸了摸嘴角，心脏漏了一拍后又疯狂跳动起来，他没有说话，单手扣住少年的后脑再次吻了上去。

    二人似针尖对麦芒，暧昧的气息在此也变成了较量，谁也不愿被打压下去。

    以少年一口咬下而告终。

    “嘶。”杨戬倒吸一口凉气，“怎么还咬人呢？”

    少年没理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出去。

    “诶，你这人，亲完就跑啊？”

    杨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年又红了耳尖，他转过身狠狠瞪了杨戬一眼，索性不再磨蹭，快步离开了。

    5

    自那日之后，他仿佛恢复了正常，将家里上下安排得妥妥当当。

    午后天光清湛，他破天荒地约了他出门，二人并肩走过杨柳依依的河畔，路过曲如彩虹的石桥，从长街这头，一直到长街那头。

    落日西沉时，他们席地而坐，他开口道：“杨戬，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杨戬心头一紧，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怎么这么说。”

    “我见过你，在梦里。”他转过头来，夕阳掠过他的眉眼，熠熠生辉，他伸手撩开鬓边碎发，“我才是找了你好久。”

    杨戬微微一怔，随后温和一笑，拥少年入怀。

    他将下颚抵在他肩膀上，“杨戬，答应我一个愿望吧。”

    “你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是夜，二个月下对饮，好不自在。

    “倘若一生只有一天那么长，要怎么过才不留遗憾？”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杨戬愣了愣，随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顺着喉管一路灼烧，他开口道：“自然是怎么欢喜怎么过。”

    他似有所悟，看向杨戬温柔的眉眼，忽然道：“感情的事我不懂，但是，我想了很久，你在我身边，我心里很是欢喜。”

    杨戬怔住。

    池中月光皎洁明亮，仿佛一伸手便能在水中捞到。

    这是梦吧。还没等杨戬想明白，少年再次开口道：“我想娶你。”

    说是晴天霹雳也不足为过，杨戬将心里那点念头打消掉，深吸了一口气，在少年期盼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这不是玩笑。

    “你—想—娶—我？”杨戬一字一顿道。

    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你愿意吗？”

    “不愿意。”

    回答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少年似乎是不甘心，他拽着杨戬的衣襟几乎要攀到对方身上。

    杨戬向后靠了靠，单身撑地才不至于倒下，“你…”他微微偏过头，眼下是一片红晕，“你离得太近了。”

    少年变本加厉靠得更近，呼吸尽数喷洒在他耳侧，手也不闲着，钳住杨戬的下颚转了过来，问道：“依不依？”

    “你喝醉了，先起来。”杨戬捉住少年的手，只觉得皮肤所即之处烫得厉害。

    少年接借力压了下去，二人随即倒地，杨戬闷哼了一声，还没等他从撞头的余劲中恢复过来，少年突然支起身子，双臂按在杨戬头侧，“你答应过的，要完成我一个愿望。”

    好啊，在这等着呢。

    杨戬叹了口气，自暴自弃道：“是。”而后转念一想，问道：“你想怎么娶我？”

    他眼中似有万千光华绽开，将杨戬拉起来就要去拜天地，杨戬哭笑不得，“急什么，我还能跑了吗？别人都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怎么到我这就成月下拜堂了？”

    他不由分说拽着杨戬站好，一脸认真，“你我同为男子，自然不计较那么多。”

    他看着他的侧脸，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顺了他的意。

    既是许诺，纵使再荒唐，他也该让他顺心如意。何况，他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理应当放在心尖是呵护。

    帷帐深深，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彼此的青丝交缠，二人十指相握，杨戬开口问道：“这算同房吗？”

    杨戬本是想逗逗少年，没想到后者竟真的若有其事般思考起来，得出了一个答案。

    他说不算。

    他说还没有见过杨戬凤冠霞帔上的红盖头。

    杨戬权当做是得寸进尺，可不知怎的，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那熏香甜的腻人，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这后知后觉太晚了。

    待杨戬沉睡过去，少年这才起身，却发现对方的手指正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他顿了顿，将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而后又弯下身子用指尖去描摹杨戬的眉目，见对方眉目微皱便去抚平。

    最后，他在杨戬的眼角烙下一吻。

    这离别，没有儿女情长泪沾襟，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彼时鹰击长空，天风浩荡，他这把磨了十八年枪，如今锋芒毕露，待他提枪杀敌，艳惊天下，涤荡浑浊世间，还百姓安康。

    待杨戬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他从管家那里得知少年已前往疆场。如今世道已然乱起来，各地狼烟不断，父亲战死沙场，以少年的心性又怎会求一隅安稳。

    就让他看看，他能走到何处吧。

    6

    再次相见已是数年后。

    飒飒秋风卷来，吹乱了青年的发丝，他总觉得心中有一丝异样。

    “小将军。”

    他回眸一看，险些泪湿眼眶，长久的思念不是不浓烈，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时他才发觉原来这思念满得已经溢出了。

    青年白马银鞍，眉目间依旧是当年模样，身姿修长挺拔，肤色似乎是黑了些，显得五官更加深邃。

    风沙吹起了杨戬的衣衫，青年下马朝他扑了上去，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轻轻拍了拍青年结实的肩背，“好像长高了一点。”

    “我好想你，杨戬…我好想你。”

    青年的头蹭着杨戬的脖颈，这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杨戬轻轻回抱住青年，“我也是。”

    青年的欢喜太过明显，连副将都说好久没看到将军这么开心了。

    杨戬犹豫了，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告，可现在他该如何启齿，他怎么忍心在青年如此欢喜时给他浇下一盆冷水？可此事事关重大，一刻也晚不得。

    这是他的路，他没资格替他决定。他是可以暂时瞒下，那又能瞒多久，一天，一个月，或是一年？但不会是一辈子。他更不希望他一辈子都在蒙蔽中度过，那样或许会一生顺遂，就像他几百年前想的一样。

    还没等杨戬做好准备，反倒是青年察觉出来他不对劲。

    “怎么了？”

    杨戬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青年。

    青年有些疑惑，接过定睛一看，原来是小妹寄来的，他微微一笑，问道：“怎么不早点给我。”

    直至他打开那封信，笑意凝固在嘴角，颤抖的指尖险些要握不住那薄薄的纸张。杨戬心中一痛，走上前握住青年的手，相触的皮肤一片冰凉。青年紧紧闭上了双眼，将苦楚藏于眼底，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如今也离他而去了。

    如幕的夜色撒下，星河浩瀚，二人并肩而坐。青年靠在杨戬的肩膀上，风吹乱了他们的发丝，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些什么，风从指尖拂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将手收回来，怔怔看向掌心，随后握紧了拳头。

    世代忠诚抵不过一句猜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他要他们血债血偿。

    临行前夜，杨戬为青年送行。

    不知怎的，青年突然回想起那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只是当时他们是在月下醉饮，如今却只能在这间破旧的客栈，将军府已遣散，他不愿回去触景伤情。

    他单手拄着下颚去看杨戬那刀削般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殷红的嘴唇，以及那不断滚动的喉结。

    脸又开始烧起来了，他好像是醉了，不是醉于酒，而是醉于面前这个人。

    “你好像…一点没变。”

    青年伸出手去触碰杨戬的侧脸，皮肤细腻光滑，杨戬捉住他的手指，嘴角微微上扬，“现在就想投怀送抱了？”

    青年没说话，另一只手搂上杨戬的脖颈。

    后颈一痛，杨戬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他伸手抚上后颈，不可置信地看向青年，“你…”

    药效很快，他动不得也说不出半个字，身子一软就倒在了桌子上，好在神智还算清明，可即便他用尽力气也只是轻微的抖动。

    青年将杨戬拦腰扛起，顺手拍了拍对方结实的大腿，“别挣扎了，这药效明早才能过。”

    他将杨戬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伸手抚摸过对方的青丝，二人深深对望着，纵有千句话，又该如何说。

    他不敢再过多停留，只一瞬，他欲转身离去，衣衫却被人拽住了。他没想到杨戬还有这个力气，不由得愣在原地。

    不能回头。

    他扬长而去，只留下决绝背影。

    7

    青年一袭夜行衣潜入府邸，途中打倒了几个侍卫，便探进了房间，他躲于幕后。没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男子的大笑声和女子的娇嗔闯入耳膜。他的身形隐藏于幕后，从身后拿出暗器，暗器夹于修长指尖，他抬起手臂将暗器掷出。

    暗器正中男人脖颈，身旁的女子发出尖叫声，青年微微皱眉冲上去抽出匕首捅进了男人的心口，没有过多迟疑，他将旁边的女子打晕。

    他不该留情，杀了又如何，杀的人早就不差这一个了，最后还是给自己添麻烦。

    还差一个人。

    ＂小妹，哥哥来为你报仇了。＂

    府里的侍卫自然打不过青年，他手起刀落下身旁已是遍地尸体。青年满身血污，已然杀红了眼，他伸手抹了抹脸上的血迹，身形依旧挺拔，却如同夺人性命的鬼魅。

    此时已无人敢上前，一名华服男子躲于众人身后，“你们快上，杀了他！”

    “妹婿，好久不见。”他甩了甩匕首上的血，“你可能会死，但你，一定会先下地狱！”

    男子害怕地缩起了头颅，却发现对方没有动作，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已是强弩之末，放箭！放箭杀了他！”

    青年抬头望向天空，缓缓闭上了双眼，他没有躲，任由箭矢朝他射来，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他猛地睁开双眼，面前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的手中抓着那几根箭矢，微微回过头，“我来晚了。”

    他的心中激起万千涟漪，一阵暖流顺着心口传至四肢，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撑不住了，腿一软，好在杨戬回身捞住了他的腰肢。

    杨戬轻松一跃跳至屋檐上，又有箭矢袭来也被他轻松挡下。

    “我，我还没杀了他。”

    杨戬知他想杀的人是谁，看似随手一扔，一只箭矢直直刺进了男子的心脏。

    青年看得一愣，他是知道杨戬身手好，但没想到这么好，这么一弄，搞得他之前做得事情……多此一举了。

    “我带你回家。”

    青年的脸一红，闷闷道：“哪还有家。”

    “那就四海为家，以山河做枕，星汉做衾。”

    “好。”

    所以，洞房花烛夜，他挑起红盖头，杨戬笑靥盈盈令他乱了阵脚，手一抖，那红绸险些又遮了回去，好在杨戬手疾眼快，指尖游刃有余挑起红绸的边缘，反倒是他，慌乱得不成样子。

    杨戬上前捉住他的手，将他拉近了些，“不是说想掀红盖头，怎么怕成这样？”

    “我才没有！”他的话音未落，眼前一黑，杨戬竟将红盖头罩在了他的头上，他正想扯下，下一刻就被人揽住腰肢，跌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青年险些将一口银牙咬碎，这姿势，未免也太……他又羞又气，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却被人紧紧抱住，耳畔传来一阵热气，“你的愿望我已经帮你达成了，现在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