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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曼祯

    

【民国】曼祯



    (一)

    顾家祖上风光过。

    往上捯五六代,顾太爷也是常在朝廷里出入的体面人。可老话说:贵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顾家到了清末已是花钱捐官的地步,以至后来革命军进了京,顾老太爷便匆匆忙忙带了家人到苏北乡下避难。

    老话又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两三代下来,又在乡下积了些名望,顾老爷又带着他们这一辈的辗转去了南京,等生下二女儿顾曼祯时已有些家底。曼祯随父亲,爱读书,一路读完女子高中,又去国外念大学。而她父亲却没能盼回留洋的女儿,疾病来得快,挣扎了俩个个月便撒手人寰。

    照理说,留洋的女子该是新式的脾气,就连街上绞了短头发的女中学生也是鼻孔往上翻,满口“自由民主”“科学道德”的;   而曼祯虽在国外呆了四五年,说得一口流利英文,骨子里却撇不开传统女性的娴静淑雅,脾气也是过分柔和。也因此少不了吃些亏。

    回国之后自然是不着急结婚的,可二十二岁的年纪已是不小。她哥倒是不说什么,可她那嫂子嘴巴毒,自曼祯回国后便不大高兴,发现留洋的二小姐是个软柿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拿捏。

    这天曼祯从报社回来,徐妈迎在门口帮她换鞋,脸色惴惴地:“小姐……家里来客了。”

    曼祯将新鲜的花束放在鞋柜上,轻声问道:“是甚么客?”

    徐妈往回看,又压低嗓子说:“是大夫人叫来给小姐说媒的。”

    曼祯不言语,只低下头去掐那花的茎,稠绿的汁水染上指尖。“嫂子用心了。”

    徐妈叹口气,又去瞟曼祯的眼色:“小姐也是到了年纪…好歹是大少爷的亲妹子,上点心也是应该。”

    曼祯“嗯”了一声往客厅里走,还没拐过屏风就听见女人格格地笑:“……留过洋最好不过….丁先生顶爱西式的女子……”

    又听她嫂子说道:“我们这个妹子,虽是留过洋,会说英文——孙夫人您吃茶,上好的毛尖——却没学来那洋女人的坏毛病,脾气依旧温顺的很。”

    “啊呀,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曼祯心里有些发堵,有客却也不能不见,便绕过屏风去说道:“嫂子,我回来了。”

    “诶呀,这就是二小姐吧?”与嫂子对面坐着的一个胖妇,满脸横着白花花的rou,一笑起来果冻似的颤:“真是…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丁先生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曼祯正想开口问,就见她嫂子将茶杯往桌上一磕:“这是常与我打牌的孙夫人,孙夫人热心肠,听说你眼光高,便与我来说媒。”

    曼祯进来得急,连披肩都没脱,抿了抿唇道:“嫂子…我舍不得家,还想陪妈几年。”

    她嫂子往下一沉嘴角:“知道妹子孝顺,可也得看时候不是?都二十二的年纪,知道的呢,说是二小姐孝顺。不知道的还说是我这当嫂子的不上心,白白耽误了妹子。”

    孙姓妇人惯会看眼色,一拍大腿道:“诶呀,瞧我这…还约了与张太太一齐看电影——顾太太留步,让徐妈送就行,您跟妹子好好商量——徐妈,你待会也帮着劝劝。”说完扭着肥胖的腰溜出玄关。

    曼祯依旧站着,眼圈都红了:“嫂子,您这是何必…我有谈恋爱的自由!我不能像商品似的任甚么丁先生苏先生挑!”

    嫂子往上一斜眼睛,声音立时高昂起来:“听听,到底是留过洋的人,张口就谈‘自由’,我问你,‘自由’能当米面吃不能?你问徐妈,你去问问徐妈现在外头米面多少钱一斤?布料又是多少钱一匹?自己亲骨rou,照理说不该提钱的话,提起钱来,这话可就长了!你留洋回来,甚么好吃的好用的不是紧着你?老爷一蹬腿留下烂摊子,老夫人病歪歪的要我侍候,你哥又是窝囊废,顾家里里外外,甚么不是我来cao持?现在跟我谈自由,你在国外喂鸽子、拉梵阿玲的时候,怎么不来谈自由?我告诉你,家里有闲人,可是没闲饭的!……”

    曼祯被一席话堵回来,又不会吵架,只能红着眼圈到楼上去。

    顾老太太在最里头那间,曼祯敲门进去,就看见老太太跪坐在蒲团上,手里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妈。”曼祯叫了一声便哽咽。顾老太太耳朵还好,客厅里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念声“阿弥陀佛”张眼道:“曼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爹走了两年,家里头日子愈发难过,你大哥又是个不争气的,如今全是你大嫂管着家里,她说话难听些,不去理她就是。”

    这是撒手不管的意思。顾老太太礼佛,佛心苦度众生,唯独不肯低头度生女。

    曼祯眼睛里涌出泪来,披肩的流苏随着动作一晃一晃。顾老太太又说:“你爹在世时,非要你去留洋,留洋要花多少钱?前两年家里卖了些地,还能吃几年,现在却是没有地可卖了。你大嫂肯嫁到家里来已是不容易,如今她安排甚么,且听醒些,好补过这几年的亏空。”

    曼祯看着她母亲,心一点一点凉下去——原来母亲眼里也是只有钱!将女儿嫁出去,如同卖掉牲畜一般,好估量能换回多少钱来!

    曼祯跌跌撞撞地从母亲房间里出去,就撞见大哥醉醺醺地往楼上走,大嫂在楼下尖着嗓子骂:“……整日里狂嫖滥赌,迟早毁了身子!跟着你顾家真是造孽,又喝酒,再喝酒我砸了你的酒柜!……”

    曼祯靠着镜子,斜阳拖着金灿灿的尾巴照进来,仿佛给人镀了一层金光。人人都是rou身菩萨。

    次日孙太太又来了,明显不如上次那般上心,仅勉强笑道:“顾太太还是得跟二小姐商议商议,这毕竟是两边的事……”

    嫂子拿眼瞟她,曼祯捏着手回道:“嫂子说的媒,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孙太太说的丁先生,可是丁公馆的公子?”算来算去,南京城里姓丁的适龄者也仅有几个,刨去门楣低的,只剩一个丁正钧。丁正钧是继承父业的独子,只是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已有正妻。就这样还是花边新闻满天飞,报纸上天天印着“丁少与某某明星携手出游”,难不成这孙太太想让她去做小?

    正思忖着,便听孙姓妇人尖着嗓子笑:“二小姐哪里的话,那丁大公子已有正室,我能让二小姐去做妾不成?”喝了口茶又添句:“说的是丁老爷,丁鸿才。”

    曼祯的脑子“轰”得一声,丁鸿才已过知天命的年纪,过几年便花甲!登时脸色煞白,耳朵嗡嗡的,模糊听到嫂子回:“也是妹子有福气,嫁过去再也不用将养小的。”

    孙姓妇人笑声更尖,嗓音扯得像江边的大雁:“可不是,连丁二少爷都与二小姐一般大了——也是留洋回来的——”

    嫂子又问:“丁家何时有二少爷了?”

    “您不知道?是丁老爷年轻时与外国女人留下的种。虽是私生子,却也颇有些能耐,左不过是怕在洋人堆里兴风作浪,倒不如收回国,在眼皮子底下放着。对外就说是留洋回来的。”

    “这理倒也对。”

    曼祯甚至不记得孙夫人何时走的,只是丁家递了帖子来,彩礼一箱接着一箱送,家里头除了她没人不高兴,大伙都乐意将二小姐快点嫁出去——要知道,最近连厨子的工资都足足涨了两块钱。

    浑浑噩噩地,大婚那天化了妆穿了中式喜服就被塞进汽车里,众人都在笑,沿街的花童奋力抛洒花瓣,请来的西洋乐队一路奏着婚礼进行曲。没人关心红盖头下的新娘子是不是在哭。

    一进了丁府,触目皆是大喜的红色,丁老爷喜爱“中体西用”,连娶填房都是中西结合的婚礼。

    新娘子要踏火盆,她感到喜娘的手一松,登时挺直了脊背僵在那里。有人笑了一声,握着她手腕引她踏过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四入洞房。丁老爷高堂早已不在人世,因此拜的是丁老太爷与夫人的牌位。

    她被人背着,进了卧房,在床上一挨便觉硌得难受,原来是洒满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屋门一关,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削弱一半,新郎一步一步走过来。

    曼祯读过帕修斯的故事,可现实里哪有英雄骑着神马来救顾家二小姐?

    红盖头被挑开,曼祯满脸泪水地抬头,丁老爷笑得眼角满是皱纹:“好,好……曼祯真是比明星要好看。”

    丁老爷到底上了年纪,身体再不如年轻时,再加上喝过了酒,草草发泄一番便打起酣来。曼祯忍着浑身酸痛,翻身下床到外面干呕。

    她不想回到那恶心的房间去,双腿又不断发软,便勉力移到凉亭里,看着园子里人造的假湖又落起泪来。

    过于柔美骄矜的花朵,在月下垂泪是很危险的。你不知会引过甚么狂蜂浪蝶来。

    “怎么在这里哭?”曼祯听到有人过来,忙急急地擦泪,转过身去却是丁正钧。

    他比报纸上要俊朗,照相机总把人拍得像死人。他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黑西服,此刻解开了扣子,靠在假山旁醉眼朦胧,妥妥当当浪荡公子哥。

    “没什么。”曼祯打个寒颤:丁正钧比自己还要大上七八岁,竟然要叫她母亲!这么想着,更觉反胃,又捂嘴干呕起来。

    丁正钧笑了一声,慢悠悠走过来一下一下抚她的背。有力的指顺着脊椎下滑,曼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夜黑风高,和比自己大了八岁的继子独处,难免叫人说些闲话。

    她正想起身离开,丁正钧却问:“听说母亲留过洋?”

    曼祯被这声“母亲”恶得捏了捏手,紧着嗓子回道:“是留过洋。”

    “怪道呢,传统女人再也不兴穿着睡袍满园子跑。”这话半含挑逗,听进曼祯耳朵里却满是羞辱。她攥紧了腿上繁复的衣料褶皱,近日来的怨气、恼怒一股脑地涌上来,直觉喉头发咸:“大少爷门缝里瞧人瞧惯了,我这类新式女子自然入不得大少爷的眼。”说罢便想站起身回房去,却感到丁正钧的手在她肩头压着,稍使了些力气便叫她动弹不得。

    “母亲消消气。”丁正钧笑着,身上混着酒气、香水气和女人的脂粉气,沉沉地从身后压下来:“我给母亲算笔账…顾家现今是老大媳妇管事,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厉害角色。顾老太太呢,现在只晓得敲木鱼,大儿子耗尽了气数,小女儿的死活是再也不管的;母亲的大哥近两年也欠了不少债,擎等着卖了妹子补窟窿呢……”曼祯听得面皮涨红,眼里也蓄起水气,精神几近崩溃。她扬起手向后掴,手腕却被轻轻巧巧拦住,那只手顺势将她的手摁下去,十指交缠:“大哥——我该叫声‘舅舅’,舅舅买的帐呢,全是丁家外放的,老爷子糊涂,连如今利钱是几分几厘都不晓得。”他将唇贴在曼祯的耳后,手指摩挲胸前的扣子,钝刀磨人:“全看母亲怎么做,嫁给谁,进了谁的门,最后认得什么主儿,得看清楚。”

    月亮仁慈地将光芒洒向一切,圣洁的,污秽的,正统的,乱了纲常的。

    次日一早,丁老爷睁眼醒了,一瞧曼祯还在睡,身上红痕交错,显然是疲惫极了。丁鸿才又想到昨晚的滋味,愈发地对曼祯满意起来。

    当天晚上丁鸿才召齐家人吃团圆饭,也顺便让曼祯认认家人。西式的大理石餐桌,丁鸿才携着曼祯坐在上首,丁正钧与妻子坐在右手第一位,侄子外甥顺次往下排,仆役妈子穿梭着上菜,热闹不已。

    丁鸿才握着曼祯的手,抬眼一看左手边空着的位子,长长地咳一声:“二少爷呢?”

    老管家诺诺垂着手:“二少爷一早出门了,现下还没回来。”

    “这孽种,平日里散漫惯了,现下该给他母亲见个面也不肯!”

    满屋子没人吱声——“平日里”,哪个“平日里”?二少爷回国不过个把月,他们当下人的连面儿都没见过。

    “曼祯,你别多心。”丁鸿才摸着娇妻的手,脸上苍硬的褶子都柔和下来:“等他回来非得好好教训一番,你是他继母,要打要骂都依你。”

    丁正钧拈着一壳牡蛎,瞥了曼祯一眼,曼祯立时僵直了脊背——她的脚被一只皮鞋踩住,并顺着小腿一点点上攀。隔着垂地的绸麻桌布,没人知道桌底下是甚么光景。

    丁正钧侧头跟妻子说话,说到有趣处看向曼祯:“是不是,母亲?”

    脚上使了些力在小继母tui间一踩,丁大公子依旧笑盈盈的。

    (二)

    曼祯朝窗外看过去,对面是一排低矮的流线型白房子,内里是宽阔的厅堂,用来招待宾客,有时晚上能听到许多梵阿琳与钢琴的声音。屋顶上铺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衬得大片的玻璃窗也泛着莹莹的绿光。抹了桐油的窗户边框细细描了佛经——丁鸿才的正妻生前是礼佛的——现在喷了鸡油黄的漆,中间嵌一道窄红。

    这个丁宅,放眼望去皆是不中不洋的古怪物品。

    丁鸿才满腹酸儒,往来的尽是满清遗老。

    他顶看不起洋人的东西,却也不得不叹服洋机器生产的精巧物,于是变通了法子,一切与洋人有关的东西,都得罩上“传统”的壳子,譬如客厅里那座落地钟,每到整点便闷闷地敲两声,丁鸿才让人比着钟身重新造了匣子,将玻璃罩子砸碎了,蒙上一层薄纱代替小窗。据说这叫“中体西用”。

    丁正钧却是恨一切传统的东西。他爱英国玫瑰,爱保加利亚花海里的秋千,独独不爱开在自家花园的牡丹。凡是他身边的东西,无一不是洋货——就连换来换去的女人,也要么是洋妞,要么是镀金留洋归来的大小姐。他妻子是帮家的千金,学生时期去日本留学两年便野了,与日本一位外交官的女儿搞起同性恋。后来因着利益关系,两家联姻,夫妻俩一摊牌倒落了个和谐美满——左右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不如演戏骗过老一辈的,和气生财。

    曼祯嫁过来的时候,他听说顾家的女儿是留过洋的。在心底惋惜了两声,好好的女孩子就这么给他父亲糟蹋了。直至新娘子下了汽车,身上大红的喜服让风吹得贴紧身体,遮脸的红盖头飘起来又落下去,挂着露水的芙蓉面一晃而过。西洋乐队还在伊伊呃呃奏着曲子,丁正钧心里扑通一声,他从没想过女人能把传统服装穿得这样摄魂。哪怕照相馆里的模特,脸上也总是横着些风俗气——她们穿给洋人看,一举一动都像是规矩好了的“东方美”。

    而父亲的新妇,在大红盖头下娇娥般垂着泪,舌尖却会吟出英文诗歌——真是妙极。

    月下纵情只是盛宴的开始,她一个不受宠的顾家小姐,嫁过来做了填房,家里嫂子跟个母老虎似的把持着,她能向谁求救呢?哭吧,喊吧,令父子反目成仇的后果便是自己身败名裂——没办法,这个年代总是女人吃亏。

    因此他明白得很,一步一步紧逼着她,令她在伦牢里脱不开身,只能流泪呜咽着做个与继子偷情的浪荡继母。

    直到曼祯有了身子。

    丁正钧笑着咬她耳朵:“丁鸿才已病了许多日,你猜猜肚里是谁的种?”曼祯涨得脸通红,指甲扼进泅湿的白色波斯毯。丁正钧总爱在这个昏暗的小客厅里与她偷欢。一开始是单方面的强暴或诱jian,后来是被迫隐忍着承欢,家里的菲佣已习惯大少爷和新继母在这里“办事”。

    丁鸿才快不行了。

    大少爷与老爷经商理念不和已久,现下整个兴华公司都在大少爷手里头握着——新的狼爬上来,老的就要被撕皮吃rou。家仆们眼观鼻鼻观心,在大少爷大夫人跟前愈发殷勤。

    秋日里金风吹红了果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曼祯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丁正钧时常痴迷地抚着她的小腹,低声道:“曼祯,曼祯,你猜这个孩子,更像你还是更像我?”

    曼祯垂着眼睛,嗓音跟断了翅膀的枯蝶一般:“他该叫你什么,父亲还是兄长?”他闷闷地笑,俯身去吻她的唇:“你说呢,母亲?”

    那时候,顾曼祯茫然地抬眼去看雕刻着安琪儿的天花板,她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了——以丁正钧继母的身份被他关一辈子,也许再为他生几个孩子。可命运这东西,向来是滚落在瓷盘里的珠子,你稍微走偏一点儿,它便会全力以赴向着那方奔波而去。

    妈子说二少爷回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曼祯正在院子里看花,黄的白的橘红的,惨惨烈烈开在枝头。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时刻盯防着曼祯出逃或自杀。曼祯“嗯”了一声,手抚上已有些弧度的肚子,自她怀孕以来,身体便像突然长开似的,头发抹了油似的柔黑发亮,脸上身上更加丰满可爱起来,眼睛看哪里都带了些女人的深情与妩媚,胸脯饱满得像熟过头的莓果。

    Kley踏进花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曼祯。

    他比曼祯还小上一岁,俊美过头的长相全然承袭他母亲,高鼻深目,金色鬈发扎成单马尾在肩膀一侧垂下来,皮肤比欧洲人还要苍白一分——他母亲是半个白化病患者。皮鞋踏在石板上锵然有声,黑西裤裹着两条长腿,白衬衫的下摆扎进腰带,勾勒出一截劲瘦的腰。他一路温和地跟下人打招呼,一只手正松着领结,抬眼却惊奇地顿住:“……顾?你怎么会在这里?”

    曼祯盯着向她走过来的男人,耳边又响起钢琴的嗡鸣与教堂里冗长的钟声。

    “Kley……?”曼祯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了:“你,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瞥了一眼她身后的仆人,转用英文道:“这些仆佣听得懂英文么?”

    曼祯道:“不,听不懂,他们接受的教育水平很低。”

    Kley神色柔和了些,他继续将领结松开,低声问道:“那么,你嫁给丁正钧了对么?我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是你已经在报社就职。”

    曼祯的眼角逐渐泛红:“我之后仍然给你写过信,许多封,但没有收到回复。”

    “抱歉,”Kley的眸子是温柔的碧色,此刻带着些歉意看着她:“抱歉我的顾,我在忙一些事情,因此不得不匆忙离开之前的住址……”

    “可是顾,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究竟嫁给谁做妻子了——我那个滥情的兄长么?”

    曼祯身子一晃,惶然又悲伤地瞧着他,她知道他是多么工于心计。“是这家公馆的主人,Kley.我的身份,是你名义上的母亲。”

    “可是我那倒霉的父亲,已卧床近一年。”Kley柔软的嗓音有些发凉:“我亲爱的顾,这腹中孕育着的孩子,他的父亲是谁呢?”

    当啷一声,不知道哪里又砸碎了瓷器,死寂的丁宅突然喧嚷起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前院里的家仆拉长了嗓子奔嚎:“快来人——老爷百年了!”

    (三)

    丁鸿才死了。

    丁宅前头热闹,丁正钧与Kley立在仪门,二人西服左胸口各别一朵白绢花。来的都是些大人物,现下里军阀四方割据混战,兵商官儒鲜有机会摸爬彼此线路,因此葬礼盛况空前。

    人人都露出一些落寞神情,又向周围举杯应酬,仿佛参加的是气氛有些压抑的舞会。

    曼祯有些发昏,她有身子,情绪又不好,这日还要与众多夫人应酬,因此早早回了房歇息。却也不敢睡着,总怕前头出些什么岔子。恍恍惚惚听到房门开阖,有人顿了顿脚,最终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挨着她的腿坐在床边。费力睁开眼,却见Kley坐在床边,手里正松着领带。“该守灵了么?”曼祯便坐起来,却听他说:“不急,这才什么时候。”

    曼祯没再说话,乍一跟Kley独处,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二人在英国是同窗,现下却是荒谬的继母与继子。她曾教他学中文,两人一齐去教堂听礼赞。他教她弹钢琴,弹着弹着便吻到一起,最后一人喘息着被推开,另一人害羞地提起半长的洋褶裙跑出去。那是她曾经拥有的唯一一段纯洁爱情,即便因她回国而和平分手,二人依旧有书信往来。

    外头不知哪个丫头撞倒了东西,管家尖着嗓子训斥,曼祯这才把思绪拉回来。“忙到现在都没好好说话,”曼祯极力弯起嘴笑道:“我只知你是混血儿,却不知原是丁家二公子。”Kley没应她的话,只抬头看了看她,问道:“你脸色不太好,需要吃些什么么?”也不等她答,拨了床头电话叫管家送些甜品来。曼祯心里陡然难受起来:可不是,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可她已脏了身子,被丁家父子玩物似的玷污,甚至怀了腹中的孽种。他嫌她脏,现下连话都不肯再说,想着眼泪便落下来。

    管家送了两块蛋糕及两杯红茶来,还有一碗糖汤渥鸡蛋,烟囱似的直冒热气。Kley接过来放到床头,叹了口气,弯下腰来为她擦泪:“顾,为什么哭?”曼祯已是满脸泪痕,孕期的劳累令她更加难受,因此靠在床头软枕泣不成声:“我们已不是同一世界的人,Kley……”

    男人的眼神温柔如水。

    他从少年时便筹谋杀死生父击溃丁家,那时他正等待一个契机,一个回到中国的契机。如果能利用一个中国女人,造成他们热恋的假象……为情所困的男人,为情人不远万里跨越重洋——多么浪漫,多么浪荡,足以令他的便宜父兄放下戒心。于是他确实这么做了,可到最后却不忍利用,眼睁睁看着她踏上回国的飞机。

    而后几年,丁鸿才不知为何突然召回他这个杂种私生子,他也顺理成章来到中国。一切非常顺利,包括笼络人脉,包括与兄长争夺股权,包括谋杀生父。他有意不去探查顾的消息,所以即便知道丁鸿才的新妻叫做顾曼祯,也并不知这就是那位令他不得不改变计划的女子。她在国外一直是Susie   Gu,她并不曾提起她的中文名字。

    也因此当他在丁家后院见到她时,便几乎明了她与丁家的关系——可她为什么会怀孕?

    丁鸿才已在他的安排下服用慢性毒药近两年,连下床走路都不能自理,更遑论xing功能。谁的孩子?他摁下心中暴戾情绪,得耐心地盘问出来。

    “不要哭,顾……”碧色眸子天生柔和,嗓音柔雅,挺括的西装穿在他身上也温润。曼祯泪眼朦胧看着她昔日的情人,眼角艰涩得像吞了梅子。她颤颤地伸手去抚Kley的金发,两人还在一起时,这是她惯有的小动作。中国人鲜少有灿烂的金发,因此她总爱绕他的发梢,笑嘻嘻地说要剪了去溶掉做首饰。

    现在他依旧像之前一样,温顺地垂下头,任由她因怀孕而有些发肿的手指在发间摩挲。

    “好久没见了,Kley…真是好久没见,刚碰面就该说这句话……”曼祯的泪不断坠下来,悄声没在绸面被子里。

    男人终于抬起头,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不要怕……曼祯,你听我说,不要怕。现在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好……等到我将——事情办完,我们一起回英国。”Kley不断低声安抚她:“这个孩子,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生下来,我将他送到基督学校去——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告诉我,曼祯,孩子的父亲——”

    门象征性地敲了两声,丁正钧推门进来,笑道:“该守灵了,母亲。”

    (四)

    丁家规矩大,守灵除正妻外还需子侄外甥等八人,众人跪在灵堂,喇嘛在灵堂外头唱经。私生子不得近灵堂。

    Kley的贴身仆人给他传了信,二人便匆匆离开丁宅,似是出了极其要紧的大事。

    灵堂里头香薰得厉害,曼祯跪了一会便挨不住,斜斜倒下去,丫头婆子手忙脚乱去搀,丁正钧挡开众人,半搀着曼祯对下人道:“我扶母亲到西厢房略坐一坐,母亲身子弱,闲杂人等不要打扰。”又吩咐管家子侄等好生照管灵堂,便扶着曼祯慢慢往西厢房走去。

    进了屋子,曼祯方觉得能喘上一口新鲜气,慢慢坐下来靠在软塌上,丁正钧将门关上,又加了道锁,随手将玄关杂物柜上罩漆洒金笔筒里插着的玉如意拿在手里,也轻飘飘靠在软塌,与曼祯对脸挨着。

    曼祯往后缩,他却搂过腰,一手将玉如意从胸脯滑到下体,慢慢研磨女子处,笑吟吟地:“听说怀孕的女子如狼似虎……母亲这些日子受苦,我替母亲纾解纾解。”说着撩起下摆,去褪曼祯的亵裤。曼祯摁住他的手,急急地压低声音道:“外头就是灵堂,你疯了不成?!”

    丁正钧抬头一笑,眉眼里又带着在酒场的那股纨绔劲,只是眼睛里沉甸甸的,不知藏着甚么东西。

    “和继子偷情这些时日,母亲还晓得廉耻?”

    他撕了床单,将曼祯乱挣的手松松缚在身后,曼祯怀着身子动作笨拙,就这样也挣不开。

    “母亲突然三贞九烈的,实在是让人纳闷。”丁正钧不紧不慢地将玉如意送进去,孕妇确实渴得很,下头已水光沆瀣,送进去,再拔出来,黏腻水声刺激着耳膜,曼祯难受地弓起身子,不敢让喉咙里的呻吟声溢出来。

    “母亲小心,这外头就是灵堂。亡夫尸骨未寒便来与继子亲热,让人知道脸上没光呢。”说着手一松,任由玉如意留在曼祯身子里,自己凑上去吻她的唇角。这厢房平日里没人来,但日日有佣人打扫,因此并没有呛人灰尘脏物,反倒过于寂静,将暧昧声喘无端放大,令曼祯羞得紧。“丁正钧…你、你迟早下地狱……”狠话说出来却带着媚气,倒像是撒娇。丁正钧解了扣子脱了西装,解腰带时金属扣叮铮响:“下地狱?那也得你陪着。”

    灵堂外头,管家从内院过来,揪住一丫头问:“少爷——先生呢?”

    小丫头忙打礼回:“夫人不适,先生陪夫人在西厢房歇着呢。”

    管家点一点头,又戳丫头脑门:“这么不晓事!还不去厢房门口盯着,别让阿猫阿狗的听墙角儿!”

    丫头诺诺地去了,管家又一抬眼,压着嗓子指花盆:“这花儿抽新条就得分盆种,新苗都欺负老枝儿头上了,瞧瞧这压的,嗳呦……”

    有机灵的小子快手快脚,忙把花盆端走侍弄,免得再挨打。

    管家瞧着灵堂里头烟雾缭绕,小丫头垂头守着厢房门。

    念声阿弥陀佛。这大太阳底下,多少干净事儿呢。

    (五)

    洋人在租界横行霸道,可这半个老城是丁家的地盘。

    更何况Kley不是纯种的洋人,是丁家养在外头二十来年的私生子,现下回国,不管表面上如何风光,背地里免不了被人叫一声“杂种”。饶是这样落魄的境地,他依旧每日同城里少爷们办舞会,打高尔夫,吃茶叶,会女人。

    兴头高昂时便容易成事,由此竟笼络不少人脉,手里也握着越来越多的股权。先前他大局在握,因为心无旁骛,除了将丁家连根拔起再无顾忌之处;可现在多了个曼祯,他得在曼祯的孩子生下前将事情办妥,同他们母子——也许是母女——回英国,自己最好能全身而退。你瞧见那洋钟的钟摆了?单单一根钟摆,按时按卯的出不了差错;可一旦钟摆上系了旁的什么,整个钟摆便晃晃悠悠,再也准不了了。

    变故生得突然,先是香港的通货出了问题,Kley以英国友人作保,勉强避了官司;随后不知怎么得罪了道上人,城里刚盘下的几个铺子让人搜刮得七零八落。

    Kley靠在欧式翘脚橡木椅子里,太阳xue不住地跳。像这样狼狈的时候并不多。尽管少年时候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同伴奚落,可过后无论威胁哄骗恐吓,羊崽子们总是不敢再招惹他;等长大成人折腾跨国贸易,处事手腕也是厉害得紧,自小见不着父亲,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十来岁上又死了母亲,这种情况下能混到这个位置上的,不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隔着水掀起波浪来?

    侍从又送信来,英国和德国的酒水商人终止合作,那头一旦撤了资,中国投资方紧跟着倒戈,仿佛得了号令似的,纷纷抽走屋宇的最后一根木头。Kley突然意识到,自己十年来的筹谋,或许一开始就罩在另一张网子里,另一张更密更大的网,只等他露出爪牙时一网打尽。

    屋里电话叮铃铃地响,侍从接起电话,先用英文,后来转成生硬的中文:“先生好,我们先生在的。”Kley接起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又似乎有女人的啜泣声。

    侍从见先生扑通一声将话筒摁回去,半晌才道:“你先出去,我一个人待会。”

    侍从点了头,走出去将房门轻轻阖上,也并不敢走远,免得先生要人时听不见。

    也就一支烟的功夫,屋子里“砰”地一声枪响,惊飞屋檐下头搭窝的燕子。

    (六)

    “听说了么,丁家那回事……”

    “小点声,大门大户的事,哪是乱嚼舌根的?”

    “这人真没劲。娟儿你说,丁家那位夫人,是不是伺候两位主儿?”

    “那丁老爷子死前瘫了一年半,半道儿上那新夫人还怀上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阿呦呦,怕不是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得的种。”

    “吓,要是野男人,那丁家能容她?保不齐呀,是那位!”

    “哪位?”

    “现下当家的这位啰。”

    “我还听说,你知道那位洋二少爷为什么突然病死啦?”

    “这也有说头?”

    “大有呢!那位洋少爷身强力壮的,隔三差五还去打球骑马,怎么好端端地就死了?我听丁家长工说,那二少爷,是吞枪自杀!”

    “吓!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

    “怎么叫乱说,那长工修花圃的时候真真听见枪响啦!紧跟着那二少爷的洋仆人连哭带叫,可稀料的说外国话,长工听不懂。后来才有风声传出来……”

    “那好端端的,怎么自杀了呢?”

    “听说还是因为那位夫人。”

    “造孽哟,丁家要坏在这祸水手里。”

    “不呢,你没瞧见打丁先生接手,丁家生意越做越大啦?”

    “那丁夫人呢?我昨儿个听见说丁夫人跳井了?”

    “嗨哟,救上来了,就是孩子保不住。我瞧那丁夫人也可怜见的,现在整日里寻死觅活,听说还念过洋书。”

    “念过洋书也没法子哟,顾家是老乡绅的空壳子,到底在婆家硬气不起来。亲娘亲哥亲嫂子都在丁家手里拿捏着,那可不得低鼻子顺眼的?”

    “哟,啧啧……在丁家手里拿捏,在丁先生手里拿捏吧……”

    “哟哟,防着烂舌根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