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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不让了,”老姑认真地答道:“可是,老人死后,一般情况下,还是土葬!”

    “那,政府不管么?”

    “嗨,”老姑答道:“管,当然管,可是,只要肯交贰万元罚款,愿意怎么埋,就怎么埋!”

    “豁豁,这叫什么管法,啊,故乡的土地,本来就极为稀少,再这样大兴土葬之风,后果真是让人担忧哇!”

    “哎呀,”老姑撇了撇嘴:“大侄,你真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想得那么多干啥,以后,如果姑姑死在你的前头,你千万可别把姑姑给烧了啊,一定要,”老姑指著八爷的棺椁:“也要给姑姑买个上好的棺材,埋在辽河边!大侄,行不,算姑姑求你了!”

    “嘿嘿,”望著姑姑慈详而又真诚的面容,我又瞅了瞅手中的纸麻将牌:“行啊,姑姑,把姑姑埋完了,也给姑姑送幅纸麻将,嘿嘿,咱们姑侄俩,到阴间玩去!”

    说完,我手掌一挥,呼的一声,将刚刚糊制而成的纸麻将牌,投掷进熊熊的烈焰之中。

    ……

    (一百五十五)

    我估计大舅拘留期已满,应该重获自由,回到家里了,于是,在三叔一脸轻薄的指点之下,我爬上高高的辽河大堤。沿著孤线形的堤坝径直走向东南方,大约走出五、六华里之后,目力所及之处,便会看见一座简陋的草舍,孤零零地俯卧在坝底的田野之中——那便是大舅的宅邸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与草房的东侧山墙断断续续地 接著,草房的形状活像是一个小顽童的即兴之作,仔细地端详一番,又绘似一个被淘气的孩子恶作剧般的、一屁股压扁的积木盒,要多么难看有多么难看,要多么丑陋有多么丑陋。

    在草房的顶端,歪歪扭扭地竖立著一个比萨斜塔似的铁皮烟囱,从那黑不溜秋的烟囱口里窜出一小股浓烈的饮烟,鬼鬼祟祟地飘浮到堤坝上,又屁滚尿流地消失在河床边。一扇严重走形的破窗户,凄惨地眨巴著无神的眼睛,呆呆地凝视著空空荡荡,死亡般寂静的院落。用秸杆捆扎起来的篱笆墙,把院子圈成一个毫无规则的几何图形,梯形,不是,菱形,也不是,多边形,还算差不多吧!篱笆墙东倒西歪,多处已经彻底塌落。

    迈过七裂八扭的破门槛,咕咚一声,犹如掉进阴暗潮湿的地窖里,黑乎乎的房间里异味充溢,让我无法喘息。顶棚,不,确切一点说草舍根本没有顶棚,那梁木、那檩木,均毫无遮掩地裸露著,挂满油污,结成为许多个厚厚的灰网。红砖铺就的地板上漫淌著油乎乎的脏水,冷丁踩踏在上面,有一种让我不安的、粘乎乎的感觉。

    没有刷油的门框挂著一块早已丧失本色的门帘, 脏得做块抹布都不合格。紧依著抹涂著黄泥的西侧墙壁,有一张东摇西晃的破桌子,我敢肯定,只要稍微触碰它一下,立即便会人仰马翻,桌子上有一个盛著大半瓶白酒的瓶子和几个挂满油渍、碗口像个脱齿的老太太的破瓷碗。桌子的右侧有一个开了花的、吱呀呻吟的破沙发,沙发旁边还有一把三条腿的木椅子。

    大舅的生活还是那般的狼狈,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生活物品杂乱无章的随意丢弃,好像刚刚被盗贼折腾过,混乱得简直无法形容。屋子里所有的物品,包括喘气的活人,都 脏得让我不敢接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刚刚出狱,身材矮小的大舅,皮肤愈加黑沉粗糙,头发大概几个月也没有梳理过,乱蓬蓬的活像是一片被冰雹袭击过的芦苇塘,扣在呆滞的脑门上,见我走进屋来,大舅激动地咧开干枯的、双唇多处溃烂的嘴巴,露出两排可笑的破牙床,那几颗里出外进黄板牙,极其滑稽地、彼此毫不相干地、孤单单地扎在深紫色的齿床上。望著大舅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重病缠身,一脸的垂死之相。

    “啊,小力子,大外甥来了!”见我走进屋来,大舅兴奋地站起身来,屁股蛋上的破布丁,依然可笑地摇晃著,他一边亲切地拽握著我的手臂,一边打发舅母刷锅炒菜:“他舅母,赶紧炒几个菜,我跟小力子,喝一口!”。

    “哎呀,大舅哇,你就别麻烦啦,我刚刚喝完,现在还没醒酒呢!……唉,大舅哇,这一晃,有好些年没有看到你啦,我真得挺想你的!”我坐到大舅的身旁。

    大舅伸出枯黄的、青筋暴突的手掌,轻轻地拍打我著的肩膀:“力啊,谢谢你,为了大舅那档子事,四处托人,想帮助大舅早点出来,大舅永远感谢你!”

    “可是,大舅,”我不解地问大舅道:“三叔已经托好了人,你却为什么不出来,非得蹲满半个月,大舅,你发这强劲,有什么用哇!”

    “大外甥,”大舅顿了顿:“你三叔的情,大舅可 不起啊,你三叔是什么人,那是咱们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啊,而大舅,又是个啥呐,穷光蛋一个,”

    “嗨,大舅,你想得太多了,三叔,会要你什么人情啊!真是的,”

    “大外甥,大舅是这样想的,为了大舅,你已经费不少心思了,大舅,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啊!哎哟,”大舅突然尖叫一声,痛苦地坐下身来:“哎哟,脚痛!”

    “大舅,”我关切地望著大舅:“你的脚怎么了?”

    “唉,”大舅痛苦地呻吟著,满脸感激之情地说道:“小力子,难得你还能来看看大舅哇,大舅很高兴。唉,大舅完啦!大舅这辈子算是彻底地完蛋喽!大舅要死了,马上就要死啦,死啦!你看!”大舅挪了挪屁股,撩起裤腿,露出后脚跟让我看。我的老天,大舅的脚跟处有一个手指般粗大的溃口,塞著棉花球,浓血漫溢。

    “唉,这是脉管炎,大外甥,大舅现在连走路都吃力喽!”大舅放下裤腿唉声叹气地说道。

    “呀,呀,呀,妈,妈,”

    凌乱的土炕上有一个小男婴呀呀地、欢快地乱叫著,毫无目的地舞动著两支小手,像是欢迎我,又像是取笑我。

    “大舅,这是谁的孩子啊!”我问大舅道。

    “还能是谁的,你表弟的呗!”大舅抓起桌上的半瓶白酒,使劲呷了一口:“唉,大外甥呀,我们这一家人呐,没有一个得好的,我就不用提啦,你表弟也够惨的啦,没有职业,一分钱也挣不著。小力呀,人要是没钱,那就算拉倒哇,那就不是人喽。这不,为了活命,我的儿媳妇只好扔下个正在吃奶的孩子,去一家新开业的大酒店,给客人当奶娘!唉,”

    “啊——”听到大舅的嘟哝,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啥?表弟媳妇当了奶娘?而我,就在几天前,还玩弄过一个当奶娘的少妇,莫非她,就是我不曾相识的表弟媳妇?我的老天爷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唉,”大舅叹息道:“你瞅瞅吧,嗯,放著自己家的孩子不喂,饿得孩子嗷嗷乱叫,而她,却去酒店,把奶人给别人吃,这,是什么世道哇,还让不让穷人活喽!”

    “唉,大梅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有好哇,”屋外的舅母接茬道:“什么当奶娘啊,说白了,不就是窑子娘们么,唉,儿媳妇成了窑子娘们!唉!”

    哇——,大梅!果然是她!我顿然呆若木鸡:大梅,就是我与三裤子一同吮吸过乳汁的大梅?乖乖,我真是丧尽天良,该遭雷劈啊!

    “唉,”大舅又狠狠地呷了一口白酒,继续道:“小力子啊,这日子,大舅可怎么过啊,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你表妹,她更糟心。结婚才一年多,她女婿帮著自己的弟弟拉砖盖房子,那天正好赶上下大雨,路滑,走著走著,车就翻到了沟里,她女婿被滚出来的砖头压瘫痪了。现在呀,说他是死人吧,可是还能喘气、吃饭,你说他是活人吧,却一动也不能动,连自己的媳妇都不认识啦。你说这个家还怎么过啊!唉呀!……,没有办法,你表姐她啊,只好出去干那个营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