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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赤忱爱欲(修)

    

第十六节·赤忱爱欲(修)



    沈红英穿好衣衫,同皇帝告退,将要跨出门的那一刻,身后递来声音:“沈姑娘——”

    她回过身。天子赤脚踩在被她拉扯下来的一截床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今晚有一句话,朕很欣赏,也很喜欢。”

    他平着声音,却移开目光。

    一旁的金烛,蜡油弥漫凝结成蜿蜒河流,惺忪的烛光将要堙灭。

    “为所爱之人奋不顾身,是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的。”

    天子沉默一息又看向她,“去吧。”

    在天子看向烛火时,沈红英也看向了天子。昏黄的光将他的眉眼融化掉威冷,流露出的情感,和那一句赞叹,都十分柔和。

    于是在他目光看来时,沈红英适时地,扯出一个笑。

    很轻,很淡。

    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随即退出了屋子。

    夜里风寒,撩起她的裙袍。

    沈红英抱紧双臂,一路快步回到屋内。

    她脱下这层肮脏的皮,跳入一早准备好的冷水,洗去这一身的污秽。

    冰冷沁凉的水中,沈红英猛然睁开眼睛。

    为所爱之人奋不顾身,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是吗?

    裸露的肌肤,冷水顺着毛孔一路蔓延,凝结着全身血夜。

    她眼尾撇下冷意。

    那就看看——

    谁的所爱之人,更能豁得出去。

    ·

    雾霭沉沉,空气弥漫着草木浓厚潮湿的味道,快要下雨了。

    阴沉的天幕笼罩在妙山寺之上,沈红英出来时提早带了一把伞。她握着伞柄,又一次地站在红绸树下。

    扑面的寒风,扯起树上绑着的红绸,与风和舞,自由自在。

    沈红英的心境,却一次不如一次。

    第一次是懵懂欢喜。

    第二次是难过不忍带着明知不可为的期盼。

    这一次。

    这一次。

    沈红英放下伞,合十手掌,再握拳。

    行佛礼祭拜。

    她轻轻阖上眼。

    “倘若神明有灵,信女随州沈红英,愿以余下寿元,换伏溯…”

    沈红英停下声音。

    覆下的鸦睫如挣扎蛛网的蝶,振动翅羽。

    她抿紧唇。

    缓缓睁开眼。

    也缓缓说下剩余的话。

    “福寿安康,无病无灾,永乐万年。”

    倘若真有神明。

    她的寿元,又算得了什么呢?

    天阴沉下来,抖落出石子般的雨滴,砸在身上。沈红英眨了眨眼睫,缓缓睁开眼。

    唇红扯出的笑弥出冷意,沈红英走到树下蹲下身,佛门下的泥土都藏着香火檀香,她伸手去挖,泥土裹挟在指缝。

    几下之后,沈红英意料之中地有一瞬怔然。

    搁在泥土上的手,似乎有些痒,她搓了搓手,又露出一个笑。

    抬起头,清冷的目光从红绸略过几下,又低下去,望着空余的土堆。

    这里原本,埋着那枚碎掉的、象征着她即将成为太子妃,成为那个人妻子的玉佩。

    她亲手碎了,亲手埋了。

    但现在,它没有了。

    取走它的人,沈红英心如明镜。

    为什么那个高坐明堂的人,坐拥天下的人,会对她有如此高深的兴趣呢?

    为什么践踏她,凌辱她,逼她正视自我,逼她破灭幻想,永远都是提到所喜所爱时,那样暴虐残忍,无情狠厉。

    为什么他会如此做呢——

    沈红英拍拍手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伸手,揽过寒风斜过的一条红绸,适时的雨,倏尔降落,打湿了她身上的青衫,也洇湿湿了红绸上写下的字。

    红英一树春来早,我有心期,把酒浇梁。

    落名——

    卫红英……

    与

    梁。

    ·

    秋雨来的太急,雨声错杂糅乱,没有章法。

    沈红英握紧伞柄,青衫的袖袍、裙摆早已湿透,无奈之下,她只好寻一处避雨。

    门前的杂草丛生,斜挂的一张写着雅闲居的匾额结满蛛网。不过短短数日,便已荒废至此了吗。沈红英站在门口,伞下的面容平静,眼底却漾起酸涩。

    她轻轻推开早已没了锁闩的门,提着裙子走了进去。

    穿过月洞门,绕过水桥。

    就快要到那所闲院的时候。

    沈红英突然顿住了脚步。

    伞下的眉眼惊然睁大。

    纤细的手腕青筋尽露,握伞的手指缝泛起鱼肚白。斜雨飘摇,伞面也在雨中轻微晃动。于是被风裹挟的雨顺着落在了她的脸上,唇上。

    她抿了一下,酸苦不堪。

    落在眼睫的水珠,也是一样。

    还是同样的地方,还是同样的人。

    不远处的檐下,穿着白袍的男子,干净雪霞,不沾凡尘俗埃。

    青松般的筋骨,无论风雨飘摇亦或茫雪肆虐,依旧傲然挺立。

    他手握着酒杯,淡然的目光穿过急乱的雨帘,也掩不住哀伤。

    玉盏里的酒,伏溯未动一口。

    今日他来,是为祭拜恩师。

    也是为了那一晚,那屏风后的一句话。

    “檐下绿水,秋雨伊人。”

    他是为这句话而来的。

    纵然当初学道问世时,老师与其余课座都赞他用心干净灵巧,可时过境迁,污秽纵生。那些避躲不及的,强势逼来的世事,如鬼魅缠影,浪潮扑面,攻击他的rou体,压垮他的灵魂。

    他即便能在这世间浮水里挣扎,妄求春华,也不得不涉足阴暗。

    哪怕无力颓身,也想要搏一搏。

    而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不敢想自己的用心灵巧,不敢去承认。因为这份灵巧,让他意识到,那晚的那句话,不是怀缅前夕。

    是提醒。

    她在告诉他,这里,可以见到她。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檐下绿水,秋雨伊人,并非初见。

    第一次相见。是十五岁那年,他来与老师送年节礼。

    大雪纷扬,细粒飘散,堆积地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白。

    也是这里。

    彼时年幼的她拿着玩乐之物朝院中跑来,未料一脚踩滑,撞到了他身上。

    那手上的刻着的玉兔玉佩就这么摔了下去,砸的呤叮作响。

    少女顿时鼻尖一红,水雾蔓生,乌黑的眼珠像水洒过的葡萄。

    呜咽声渐起,又刻意压制的小声,让人听了心生怜惜。

    彼时的少年伏溯,第一次遇见这等状况,一时又是赔罪又是轻哄,半点作用不起,却又不敢表现在脸上,急的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沈大人的长女从院门走了进来,轻柔地唤她,“阿英,不许哭闹。”

    她牵着沈红英的手,朝他颔首致意。

    而她的腰间同样挂着那枚雕刻着玉兔的玉佩,伏溯这才辨认出,哭闹的少女,便是老师时常提起的,沈大人的幼女。

    沈红英。

    雨势渐渐弱下,雨声轻咛,伏溯从思想中回神。

    阴云散开,天逐渐晴朗。

    他也不该久留了。

    伏溯倒下杯中的酒,搁下盏,撩袍弯身,双手作揖,行拜别礼。

    他对不起老师,没有护住他珍爱的人。

    但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还他们清白干净。

    伏溯迈入院中,跨入门槛,洁白的衣袍似多了一抹枯黄。伏溯停下,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遗落在此的,倚靠在墙壁上的一把纸伞。

    上头的雨珠还未干透。

    直往下坠。

    伏溯霎时明了,她就在此处,她听见了他的话。

    她如约来了。

    ·

    雨势渐小时,沈红英便已搁下伞离开。

    能以这样的身份,远远的再看一眼,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心满意足,更不敢奢求圆满。

    她知道今日没有谁来跟着她。

    但她也知道,未来,在宫中,她定然会以皇帝近身侍奉的身份和伏溯相见。

    作画那日,她不是没想过日后,只是那日打算的,不过是想着,等到他见到画的时候,她或许已然不在这世上了。

    而现在这样,也很好。

    她遗下了伞,告诉他,她来过了。

    沈红英抬首看向天边,遥远无际的白,浮云散作几团,缓慢的游行。

    晴色渐渐,仿若方才的那场急雨,不过错觉。

    太子殿下,沈红英在心里唤道。

    妾很感激这场雨,让妾见到了你。

    但清澈的你,好比这场雨干净的你,妾也希望:

    绿水永远是绿水,而非泥水,成为腥檀。

    ——

    伏溯和沈红泥是一个岁数,沈红英比伏溯小五岁,已知伏溯今年21。